单超挥手屏退侍卫,踩着荒烟蔓糙的花园来到回廊前,站定在门后。
房门虚掩着,内里是一间冷清侧殿。阳光似乎从那幽深的空间中褪去了,空气中只余下微微浮尘,桌案边投下两人狭长的身影。
“……高丽遗民尚不足惧,新罗暗藏之祸心才是安东屡屡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壮大,西北威胁日益加重,来日若有一天两边开战,局势于我大唐极为不利……”
天后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谢云抬手为她斟了杯白水,面色苍白如雪,手指微微颤抖。
“权衡当前大局,应是迅速打残新罗,接受和谈,再将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带,伺机巩固安西四镇……”
“应遣何人为帅呢?”谢云嘶哑道。
天后沉默片刻,说:“薛仁贵。”
单超跨过门槛,抱着臂膀静静立在门扇投下的yīn影中。殿内两人都看见他了,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没有投去丝毫目光,只听谢云道:“薛帅自大非川唐军尽墨后便贬职为民了,如今是要起复么?”
“大非川一役落败,原有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因素,力排众议任命郭待封为副帅的先帝也难逃其咎。而薛仁贵虽受发落,却也不能无视他在战术方面的jīng到之处,这次起复后必将感激涕零,加倍竭诚。”
天后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为jī林道总管,遣军十万,经略高句丽故地。”
“小皇帝不听怎么办?”单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后并未回答,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长安世家多有酒ròu纨绔者,充斥朝堂,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rǔ母之子及韦玄贞等人,而戴相、张相等人相继老去,治国能臣青huáng不接……”
天后打断了单超,说:“可在会试后加一道殿试,对贡士亲发策问,决定任命,可一举破除户部的繁文缛节和种种猫腻。另外除进士科外,亦可设立武举,主考举重、骑she、步she、马枪,副之策略,考校四书。”
谢云站起身,退后半步,示意单超过来。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谢云刚才的位置上,和武后面对着面:“可遣存抚使巡抚诸道,推举有才之人,不问出身亲加接见,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试官制度来考校贤能。”单超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道:“如此一来,寒门亦能出贵子,势必能吸引天下士子归心。”
他盯着武后,却见她笑了笑,神qíng中并没有任何反驳或肯定,良久才叹了句:“……真是亲生的。”
武后站起身,快步走到设在殿内的纸笔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折,丢在单超面前。
单超眉头紧锁,只见那奏折上字迹凌厉小巧,分明是武后亲手所书,第一行便赫然是:劝农桑,薄赋徭。
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马之祸,广言路杜谗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夸之风;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再往后则是武后亲自编篡的农书《兆人本业》,所言者皆为农俗农事、四时种莳,供州县官吏指导百姓农桑之用。
单超微微动容,没想到堂堂天后竟会亲手编篡农书。他抬眼打量武后,只见她幽居深宫,却仍然保持着权势彪炳时的华贵梳妆,衣着齐整严谨,气度也雍容自若,仿佛丝毫没有把人生的起落和无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畏惧的镇定。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无法言描的滋味。此时此刻,在这森寒幽深的清宁宫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脉中与这个女人无比相似的地方。
武后淡淡道:“走罢,不用祝寿了。”说罢竟不再言语,转身拂袖而去。
她长长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侧门外,谢云从身后拍了拍单超的肩,叹息道:“走吧。”
单超起身扶着他,并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门。两人站在室外温暖的阳光下,单超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要说什么,忽然只觉谢云的身躯在自己怀中颤抖。
“你怎么了?这是……谢云!”
谢云面色灰白,眼睑下却又泛出病态的嫣红,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jīng力,急促喘息却完全挤不出一个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沫!
变故猝然而来,单超的瞳孔霎时紧缩,喝道:“来人,速招太医——!”
话音未落,谢云颓然倒了下去。
第107章 化龙
“把这老头给我撵出去!”
哗啦一声桌案上摆设被尽数扫平在地,单超粗喘半晌,在亲信惊惧的视线中起身缓缓道:“……把太医请出去。备车,准备进宫。”
谢云的qíng况急剧恶化, 脉象微弱气海空虚, 更让单超恐惧的是他体内那股不断流转的、修习内家功夫专有的真气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毒?急病?怎么可能短短数日间就发展成这样?!
单超受命辅政,与其他几位辅政大臣一样拥有随时进宫的权力, 车马进了玄武门便直奔灵鸾宫,到了宫门前请见明方士, 明崇俨却闭门不见。
“先生在内冥思,说除非陛下召见,否则绝不……”
小弟子声音哆哆嗦嗦, 只觉头顶这位将军的视线如有千钧之力, 令人畏惧得说不出话来。
“将、将军如有要事,待小的先记下来,等先生出关后……”
哗啦!
小弟子膝盖登时一软, 只觉疾风掠过身侧,单超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登上宫阶来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这是要gān什么?小弟子脸色煞白,一句“将军手下留qíng”还来不及尖叫出口,就只听单超拔剑出鞘,爆发出雷霆般撼动人心的bào吼:“明——崇——俨!”
轰隆——!
厚重殿门在龙渊剑下四分五裂,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土!
大殿内,明崇俨睁开眼睛,与香烟缭绕中俯视苍生的神佛相对视,yīn影中眼底闪烁着微微的悲哀。在他身后十丈之外,单超逆光站在殿门口的废墟中,胸膛呼出灼热的气息,青筋bào起的手将龙渊一寸寸cha入剑鞘。
“谢云病了。”单超低沉道,“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救命之恩必有厚报。”
明崇俨反问:“当年在濮阳行宫初见将军时,在下是如何说的,将军还记得吗?”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众弟子站在远处宫阶下,畏惧地望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单超一字一句嘶哑地重复:“……谢云病了,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
明崇俨终于无奈地站起身,叹息道:“天意如此,就勉qiáng看看罢。”
然而单超“请”明崇俨回到府邸时,却发现谢云将病榻前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寝室镂花门紧紧关闭,从门下隐约可见透出微弱的青光。管家带着小厮战战兢兢站在花园里,单超心生不对,上前扣了扣门问:“谢云?”
里面毫无人声。
“……谢云?开门!”单超bào怒道,尾音竟夹杂着难以掩盖的恐惧:“快开门!”
咣当一声重响,单超竟然把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chuáng幔层层垂落,fèng隙中传出嘶哑的喘息声,仿佛是痛苦中虚弱的挣扎。单超上去就要掀开chuáng幔,却被尾随进来的明崇俨拦住了,继而轻轻挑起一角,叹道:“谢统领。”
单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滞住了。
chuáng上竟盘踞着一条小龙!
小龙周身散发出柔和的青光,头颅埋在身躯中随呼吸起伏,泛出苍金光晕的龙爪紧拧着丝被,在极度的痛苦中微微痉挛。
“……谢云……”半晌单超微微摇头,绝望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青龙,却只见它敏感地向后一避,方士立刻谨慎地停住了。就在这时单超抢上前,发着抖抚摸它头顶的鳞片和龙角,只见青龙终于呜咽一声,抬起头颅望向单超。
它原本苍劲的深青已褪成了浅碧,鳞片脆弱不堪,稍微一动便簌簌guī裂。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挣扎着探过身躯,留恋地蹭了蹭单超的手。
随着这个动作,单超和明崇俨同时色变,都看见了它一直埋藏起来的某个部位——
龙颈上,有一块鳞片被活生生撕下来了,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淋漓的血ròu。
“逆鳞!”明崇俨失声道。
龙有逆鳞,无坚不摧,而触之必死,堪称青龙身上最为致命的一点。
而眼下这块珍贵的逆鳞消失不见了。
谁弄的?这是怎么回事?!
单超发出错乱沙哑的喘息,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某个可怕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呼之yù出。他把小龙搂在怀里,嘴唇微微阖动着,刚要抓住明崇俨问什么,忽然听见chuáng幔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将军、将军!戴相、张相一同上门来请,说宫内发生要事……”
单超想也不想:“什么事?不见!”
“十万火急!”管家尾音都变了调:“戴相说,今儿见不着您,就要治国丧了!”
单超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一句“那就让小皇帝滚去死吧!”刚要咆哮出口,却被明崇俨死活按住了,小声道:“宫内必有大事,不能拒之不见,万一两位宰相起了疑心,待会硬闯进来……”说着以眼神示意chuáng榻上的小青龙。
青龙缓缓缩回身体,蜷缩在丝被一角,痛苦地窝住了失去逆鳞的脖颈。
“这里有我照应,将军还请速去。”明崇俨肃然道:“一旦qíng况有变,我立刻使人传话,不必担心。”
管家亦道:“戴相、张相二人正候在前厅,不断催促……”
单超无奈,只得俯身用温暖gān燥的手抚摸青龙的鳞片,起身匆匆去了前厅。戴至德、张文瓘两人正等在那里,一见到他立刻大步迎上前,两张久经宦海的老脸上竟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单超一瞥他们身后,桌案上空空如也,两人竟是连茶都没令下人上。
“劳驾两位相公久等,是在下的过错。只是今日家眷突发急病,实在走不开……”
单超的先声夺人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戴至德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宫中使人传话,圣上意yù禅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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