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在他苍白而布满泪痕的脸上,不是傅文杰又是谁!
一道个头颇高、身形悍利的影子走出黑暗,只见他僧衣佛珠、剑眉星目,双手抱剑搭在胸前,额角虽有血迹蜿蜒而下,却无损于男xing英挺硬朗的面容。
那赫然是单超。
傅文杰退后半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杌子:“你……你怎么找过来的?你怎么知道这里?!”
单超环视周围一圈,目光在墙上那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傅文杰:“这里是仿照少夫人生前,贤伉俪夫妻闺房的样式来布置的吗?”
“……”
“少夫人棺木崭新铮亮,想必从她逝世的那一天起,你就根本没下葬过她吧。”
傅文杰久久瞪着单超,胸膛起伏不止,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在山崖下就已经被神鬼门杀了,看来姓景的确实不值得信任。”
他顿了顿,一拍棺木嘶哑道:“——为何要下葬?对我来说她从没离开过,她一直在这里!”
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开始,傅少庄主就一直是温文尔雅又苍白孱弱的,虽然不良于行,却自有一番气度,足以让人初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现在他却直挺挺站在那里,青筋紫胀声嘶力竭,眼眶里似乎还含着通红的泪,仿佛一头被bī到绝境后随时会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的野shòu。
“……”单超轻轻出了口气,叹息道:“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是杀害了少夫人的凶手吧,甚至包括那难产夭折的婴儿……所以你才会把婴儿分棺葬在祖坟,又在杀了傅大小姐之后,把婴儿从墓中掘出bào尸在她房中;紧接着特意把老夫人引来后山别院,好当着妻子的面,利用地道亲手把她炸死,伪装成天雷劈死的假象……”
傅文杰直勾勾盯着单超,竟然全不否认。
“……你做这些的时候,”单超艰涩地顿了顿,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过吗?”
地道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而微微摇晃。
傅文杰竟然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也满是疯狂的意味。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大师。你曾经被迫和自己所爱的人分开过,永远永远,yīn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见过吗?”
单超想说没有,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苍茫大漠和无边月夜。
万里银沙无边无际,银河横跨苍穹,漫天璀璨犹如远古的星海。
一个温暖的声音轻轻道:“心宿、天枢、摇光,那片古称斗牛光焰……”
然而紧接着烈日huáng沙中另一道冷酷的声线取代了它:
“斗牛光焰意指双剑,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地下室中,单超张了张口,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恍惚和迟疑:“我不知道。”
“或许……没有吧。”
第16章 东南飞
——或许没有吧。
傅文杰盯着单超的目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讽刺和悲凉,仿佛一个历经苦难行将就木的人,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幼童:“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待单超回答,他又问:“——那既然如此, 你又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
单超沉默了下, 说:“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你时,你的言行举止就让我觉得不对劲……”
“哦, 哪里不对?我不是立刻就当众代陈海平向你们道歉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单超缓缓道,“贫僧在长安慈恩寺修行两年, 虽然师傅严苛,素来为弟子所畏惧,但也从没有在别人告状上门时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弟子过;皆因世人大多护短, 纵然自己的家人亲朋行为不妥, 亦或多或少有所偏袒。”
“而少庄主你见到我们时,并没有问事qíng经过,甚至没有看清湖边发生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是:‘舍弟làngdàng荒诞,请大师千万赎罪’!言下之意,竟连事qíng都没搞清就把错处往陈大公子头上揽了……”
“更有甚者,在锻剑庄中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云集时,少庄主竟连开三门、正堂设宴令陈大公子向我们赔罪——虽然看似行为磊落,却太过郑重夸张,于世qíng人心实在不合,加之后来少庄主毫不犹豫当众坦诚傅大小姐被令堂宠坏了等等,不得不令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傅文杰面无表qíng注视着单超,只听他略微复杂地一顿:
“对锻剑庄的颜面,你似乎是有些刻意作践的。”
傅文杰鼻腔中哼了一声:“……如此观察细微,不愧是大师。”
——他竟然承认了!
单超也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恨锻剑庄?”
“恨?”傅文杰毫不犹豫接口,大笑起来:“你觉得我难道不该恨?!”
他猛然回头望向那棺木,颤抖道:“我当然恨!你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吗?就是婉娟她难产而死的那一天!”
单超愕然道:“你不是伪装……”
“当然不是!”
傅文杰深吸了口气,声音沉重嘶哑:
“……我是母亲老来子,从小千般宠爱、万般放纵,每当父亲严厉bī我练武,母亲总拦在头里不让下苦功,以至于到十二岁时才接触家传绝学‘yīn阳真气’。其时我年岁太大,根骨又不佳,因为心急的缘故走火入魔,就……”
“我以为这辈子都将是废人一个,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只愿了此残生。谁知遇上婉娟,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竟也有了人世间的种种快乐和期待……婉娟去的那一天,我在产房外几yù寻死,心qíng激dàng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却发现堵塞多年的经脉竟然通了。我试着练习行走,不过数月时间,便完全恢复到了常人的行动水平。”
单超道:“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然没有!”傅文杰厉声道:“要是告诉了别人,我还如何在锻剑庄内装神弄鬼?我就是要让所有人不得安宁,让所有人都记得婉娟她魂灵未息,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报仇!”
“……”单超皱起眉头:“既然如此,走水那天丫鬟在外面听到女鬼的声音也是你假扮的吧?”
“是,”傅文杰不假思索:“你知道第二天你在正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那尸体是假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高兴吗?虽然被发现与否都不影响我接下来的计划,后院中的傅想容也已经死了,但当着那些平素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的面把傅家这污糟之地的面纱解开,我心里真不知道有多痛快!”
单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杀死傅想容的,是你还是神鬼门?”
“是那姓景的。”傅文杰冷冷道,“他们想要锻剑庄的家传财富和炼剑密法,以及世上仅存的最后那朵雪莲花,又怕bī急了我玉石俱焚地把雪莲花毁去,因此答应跟我合作——对他们来说也是最保险又轻松的做法。因此绣楼走水那天,我想法子递话给神鬼门的人,请他们助我去后山别院杀了傅想容……”
“但祖坟里婴儿的尸体是我亲手掘出来的,摔下断崖也是我故意的,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跟着跳下去救我。”
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我不值得你救。”
地下室内一片沉寂,没有半点声音。
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远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cháo水般将人淹没至顶。
“我救你只是因为……”单超倏而收声,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而道:“你从断崖下回到后山别院,就是从这条地道潜入后堂,埋设硝石、硫磺,亲手把老夫人和一众下人炸死的吗?”
傅文杰不答反问:“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地砖,”单超说。
“闪电从上劈下,率先击碎屋顶房梁,劈死人后往往就戛然而止,不会令炕面和地砖都炸得粉碎。而火药从下而上,率先炸碎地砖,将炕面粉碎后冲击房梁、屋顶,瓦片碎裂程度比地砖较轻。两相比较,自然能得出明显的不同。”
傅文杰颔首不语,神色间竟有些赞赏。
单超道:“我只有两个疑惑,不知少庄主是否愿意回答。第一,虽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制成火药,但火药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将大半后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锻剑庄秘法炼剑,用火极为擅长,此为其一。其二,这种火药是神鬼门给的,当年神鬼门曾经是……算了,大师是出家人,朝堂江湖这些旧事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单超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少庄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亲生母亲,你做这些事qíng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任何一点手软?”
傅文杰盯着单超,又露出了那种极为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为何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执着不舍。
然而在那讽刺之后,他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满了戾气的苦涩。
“手软?”傅文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反问:“那她们在百般刁难婉娟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傅想容在把那庸医推荐给我母亲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我母亲qiáng迫婉娟喝下那所谓女转男的汤药时,有没有一点心软?”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埋设火药这么危险又费力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人都看见,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引来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则我下毒纵火,暗算谋刺,用什么办法不行?这世上杀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红扭曲,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尖锐嘶哑颇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跃的火光中让人从心底里不寒而栗。
单超心里十分难受,低声道:“那毕竟是你亲生母亲……”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母亲又怎么了?这世上纵然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吗?!有心狠的用打骂害死亲子,有愚昧的用溺爱害死亲子,还有那顽冥不通又固执己见的,用名为母爱的毒药将亲生孩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让孩子活在窒息、孤独和绝望中,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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