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轻飘飘瞟了我一眼,一双眸子潋滟晴光。
来人家家中做客却拆了人家后花园,这个事其实很丢脸,幸亏东海水君错认我在先,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它错个彻底。不过,既然注定是要丢脸,丢折颜的脸固然是比丢阿爹阿娘的脸要好得多。当年我与四哥年幼不晓事,双双在外胡混时,皆打的折颜的名号。惹出再混账的事,折颜也不过微微一笑,倘若落在阿爹身上,却定要扒掉我们的狐狸皮。
东海水君呆呆地望着我:“十里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气凝神,神qíng肃穆,竟还避了折颜的讳。这阔额方脸的水君,原是个遵制又奉礼的老实人。
我一乐,从袖袋里取出那颗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并事先罐好的一壶陈酿jiāo到他手中,语重心长地叹道:“水君可是不信?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的确几万年都不曾与各位仙家有过应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咳咳,上神她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但此前已接了水君的帖子,不愿失信于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来东海道贺。”一指夜明珠:“此为拾月珠,乃是白浅上神的贺礼。”再一指他手中的陈酿:“此为我家君上亲手护养的桃花酿。”黯然垂头:“君上嘱小仙以此二礼聊表恭贺之意,务必令水君多挣一分喜色。却不料此番小仙竟闯下如此大祸,实是……实是……”
我正yù潸然泪下,眼泪还没挤到眼眶子,那厢东海水君已是手忙脚乱地劝慰开来:“仙使哪里话,仙使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却是小神的过失,左右不过一个园子,如此倒还亮堂些。”手一拱向桃林的方向拜了拜:“二位上神挂念小神,以此重礼相贺,小神感念不尽。”手一挥:“仙使一路想必也很劳累,便随小神去前殿,吃一杯解乏酒吧。”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qíng。夜华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过吃一杯酒,仙使实在客套得紧。”
我出了一脑门汗,指着被夜华紧握的右手对东海水君道:“其实,小仙乃是男扮女装。”
东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方讷讷道:“实是断袖qíng深。”
原以为说是男子与男子便可避嫌,却不想如今的神仙们皆见多识广,本上神此番真是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呜呼哀哉。
第四章心有灵犀
东海水君在前头引路,小糯米团子一个人颤巍巍地走中间,夜华拽着我的手殿在最后。
我不过小小撒一个谎,这谎多半还是为了维护他生的那只糯米团子,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偏偏要来与我作对,委实气人。
我也懒得再顾及上神的风范,gān脆用了法术要挣开他来。他轻轻一笑,亦用了法术来挡。
我与他一路斗法,他有恃无恐,我却得时时注意前头东海水君的动静,一心两用,斗到最后,竟是惨败。
不久前四哥与我说,如今这世道,真真比不上当年远古洪荒的神祇时代,一众神仙们只知成日里逍遥自在,仙术不昌,道风衰败,着实令人痛心。我竟信了他的鬼话,夜华君的法道jīng进至此,真是他爷爷的仙术不昌,他奶奶的道风衰败。
东海水君转过头来,赔起一张笑脸,双眼却仍直勾勾地望着我与夜华相握的那双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乖巧地过来牵住我那只空着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孙的庄重凛然之态。
若现下处在我这位置的,是夜华储在天宫里那位侧妃,列出这等排场来,倒也合qíng合理。可这个位置上如今却是本上神,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本上神就算是同夜华有个八竿子打得着的关系,但毕竟这个关系还未坐实,此时被他这么牵着,也不晓得他要做甚。
那金雕玉砌的殿门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头,此刻有些隐隐作痛。
大殿里的神仙皆是眼巴巴地等着开宴,夜华甫一露面,便齐齐跪作两列,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主位。待我们三个全坐下,方唱颂一声,一一入席。这就开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过来敬酒。敬了夜华再来敬我,口中恭顺道:“今日竟有幸在此拜会到素锦娘娘,实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华在一旁端了酒盏,只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要唱的这个角儿,却真正尴尬。
东海水君煞白了一张脸,拼命对着那犹自荣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实是夜华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今在折颜上神处当差。”
夜华饮酒的动作一顿,杯中酒洒了不止一两滴。
东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来敬酒的神仙,却仿佛吞了只死苍蝇,端着斟满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讷讷道:“小神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我和蔼一笑,并不当真,陪着他亦饮了一杯。
底下觥筹jiāo错,狐狸耳朵尖,推杯换盏之间,隐隐听得几声议论。一说:“今日未见姑姑,实在遗憾,不过见着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倒也聊可遣怀。你们看,姑姑今日不来,是否因知晓夜华君和北海水君皆来赴宴,是以……”
一说:“仙友此言不虚,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约,折颜上神却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须知,因折颜上神的怪脾气,此番东海水君是并未向他递帖子的。”
一说:“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竟还是夜华君的妹妹。”
又一说:“小老儿倒是怀疑,这位仙使真是夜华君的妹妹?小老儿在天宫奉职这许多年,竟从未听说夜华君有个妹妹。”
再一说:“仙友方才是没瞧见,夜华君牵了那仙使的手吗?如此看来,兄妹一事,倒也有几分可信。”
我想,若此刻东海水君宣布宴罢,这些神仙们都要乐得手舞足蹈,再找个僻静之处酣畅淋漓大论一番。而今却要苦苦在这台面上熬着,只偶尔jiāo头接耳一两句,忍得真是辛酸。
听了半晌,没听出更有趣味的东西,提起酒盏自饮了一杯。夜华皱眉撤了我的酒壶:“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过了,又来耍酒疯。”
我十分不屑,东海水君这酒,虽也算得上琼浆玉液,可拿来和折颜酿出的酒一比,委实是白水。却也懒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脸皮,只怨本上神今日运气不好,出门未翻皇历。
宴到一半,我已毫无兴致,只想快快吃完这顿饭,好早些回狐狸dòng。
当此时,东海水君却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
我勉qiáng打起jīng神,便见一众舞姬袅袅娜娜入得殿来,手中都握了绢扇,穿得甚是凉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东海水君做寿,一个小娃娃的满月宴,还要歌舞助兴?
丝竹声声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被夜华撤到一旁的酒壶。
当年有幸被鬼君擎苍绑去他的大紫明宫叨扰几日。大紫明宫的舞姬,清丽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艳者亦有之。不得已与她们虚与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无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身旁的夜华,他亦是百无聊赖。
小糯米团子却乍然一叹:“呀,是这个姐姐。”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们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间托了个huáng衣少女。那女子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形貌间略略寻得出几分东海水君的影子来。
我难免转过头去看几眼东海水君。
东海水君此时倒是灵敏,察觉我的目光,咳嗽一声尴尬一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小糯米团子身边:“小天孙竟认得舍妹?”
糯米团子看我一眼,吭吭哧哧:“认是认得。”却又立刻摆手坚定立场,“不过本天孙与她不熟。”说完又偷觑一眼他的父君。
东海水君的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身侧的夜华君,目光热切又沉寂,哀伤又欢愉。
夜华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一瞬间倒又变作了我初见时的冷漠神君。
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qíng?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绕树,无奈郎心如铁妾身满腔真心尽错付?
我满意点头,是出好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兴味处,丝竹却戛然而止,东海水君的舍妹朝夜华的方向拜过一拜,便在众舞姬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夜华转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满脸失望之色?”我摸了摸面皮,打了个gān哈哈:“有吗?”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宴罢,本应各各散去。夜华却将小糯米团子往我怀中一推:“阿离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来拱手道别,我一个恍神,他便连人影都不见了。
被些许琐事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清明陡然翻上灵台,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他该不会把我那唬小糯米团子的话做了数,真将我拽去天宫吧。
想到这一层,手上软和和的小糯米团子登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匆匆迈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点找到糯米团子的爹,将糯米团子还回去是正经。
问了几个小仆从,却无一人见过夜华君。我只得绕弯子,改问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驾何处。
方才夜华形色匆匆,淡薄之间隐含亲切,疏离之间又暗藏婉约,如此神态,以本上神十多万年所见的风月经验,定是会佳人去了。
小仆从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路尽头的东海水晶宫后花园。
我拉着糯米团子站在园门口,不胜唏嘘。
须知本上神年纪虽大,其实没什么方向感,进去方便,却不知能不能出得来,斟酌半日,慎重地觉得,还是在这口子上候着吧。
小糯米团子却不依,握着小拳头做恶狠狠状:“娘亲再不进去棒打鸳鸯,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抢走了。”又叉腰抚额做悲叹状:“自古以来后花园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哑然道:“这这这,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小糯米团子呆了一呆:“三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飞升来一个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爷爷封了他个元君号,称成玉元君,便是他告诉我的。”他揉着头发茫然道:“难道不对吗?”
对是对,不过,夜华君眼皮子底下,这位成玉元君竟敢教糯米团子这些东西,且还教到了团子的耳中心底,也算是项能耐本事,如此妙人,日后碰上了定要结jiāo结j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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