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世间万物皆是一样,没有谁好谁坏的分别。南越人和自己家国的百姓也都一样,只有为了食粮生或死,而无该死或不该死的区别。
只是他看着,看着贪láng负伤远离,在溪边发狂了似地爆出癫狂的声音。
「是我的、那是我的──」
那声音,是小五。
他茫然而惊愕。
那巨大的哀伤撕扯心扉,原来小五的痛竟是从苏三横的死亡开始。
原来,他以为的三日qíng谊其实是贪láng的感qíng吗?
贪láng的痛、贪láng的血泪,隔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才看见。
前世的贪láng来不及说、今生的小五不再有前世记忆,他直到现下才知道qíng爱竟是如此伤人,让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qiáng者,落下不甘的血泪。
他想闭眼。
不想再看贪láng悲伤的容颜。
可是他不知该如何闭眼,就如同他莫名其妙睁开眼一般。
啊……
是了……
他已经没了双眼,又该如何闭眼……
西边战事吃紧。南越王誓越铁冀山、得向空城。向空城若失,他的家国至后也不复存在。
贪láng势要苏三横。
三日里的三眼,是约定下辈子一生一世的缠绵缱绻。
但贪láng太过贪心,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下辈子又太远,贪láng想要在这一刻里将小螃蟹夺回。
多一个弹指相处的剎那,指尖会多绽一朵思念的花。
贪láng爱花,爱煞那苏三横所开出的花。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的小螃蟹带离开他。
两国大军jiāo战于野,南越人只怕饿、不怕死。于是打不退、无法灭。
战场红色血泥上,面具下是匪席的偏执;主帅帐内的案机后,运筹帷幄的是匪石的癫狂。
他是后来在贪láng自言自语间才发现,贪láng原来竟是两个人。
他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上战场、看着他们回故乡,看着那从不对人弯曲的双膝向人跪下。
看着南越的国师、贪láng的养父俯视着他们。
「要与苏三横同墓同葬?」南越国师有一双睿智的眼,但眼内却不少疯狂。他哈哈大笑:「láng崽子们,这果然是你们会想出来的方法。」
贪láng不说话,他们只是跪下。
国师道:「真的相信那个传说吗?只要棺椁葬在一起,来世就能再次相遇!」
国师在笑,笑对qíng爱的不屑,然而贪láng却坚信巫族部落里的传说。
如果连这点微末的愿望也无法实现,那他们又该到哪里找到小螃蟹,叫他完成对他们承诺的誓言。
「他说,下辈子、下辈子他会来找我,与我知心相jiāo,还清欠我的qíng债。」贪láng说道:「他先我一步走,我若什么也不做,他说不定转头就忘了我。」
一句话,前后的音调不同,是共同拥有一颗心的两条魂魄,为了苏三横开口说话。
「所以你们要葬在一起,在他还没找到你之前,先找到他?」国师笑。笑得有些苍凉。「找到了那又如何?」
「守着他。」
「噢,就像狗死死守着自己的骨头,任何人都不准抢走一样,对吗?小láng崽子们。」国师说:「可是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其实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像你们这样的异类、怪物,如此恶心!他知道后,还会让你们喜欢他吗?」
国师掀开帘幔,往后堂走去。
一边走,贪láng还能听见他们的养父嘴里吐出的凄凉声音。
那人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世间没有忠贞不移的爱qíng,只有愚蠢的人才相信承诺会永远存在……就如同愚蠢的我……与愚蠢的你们……」
贪láng一直跪着、一直跪着,跪到某一天他们的养父终于点了头,让他们亲自准备埋葬自己所要用的棺椁。
最珍贵的金丝楠木制棺,王族的工匠刻上无与伦比的尊贵图腾。
绣好的衣服、fèng好的鞋子,当一切就绪,他们就可以义无反顾继续出兵对抗向空城将领,直至,南越灭亡的那天,魂魄归来,入棺,与他同葬。
他看着那个记忆中模糊的面孔,视线总是只能放在他们身上,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脸庞。
原来贪láng是两个人,一个躯体,两条魂魄。
他能记起那遥远记忆中的一点点,匪石总爱和他下棋聊天谈论兵法,匪席除了每每出现就朝着他笑,最爱打赤膊和他玩摔角。
原来,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他却这么晚才知道……
☆☆☆
苏三横遇上百里悬壶之前,曾以游魂之姿看着自己的尸体,边想边说道:「老子在这破山城中耕耘了那么久,我死后,朝廷若是派一个资质尚可的将军来,南越估计五年可收,可要派个有能耐的来,三年内大军就能喜庆而归。」
只是他没想到苏凌苏大将军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自请留守向空城。
大将军苏凌,是小时候他当泼猴那段时间,抓到他就用力朝他屁股揍的人;更是教他一身本事,让他以为圭臬之人。
这死老头连定波将军都能随随便便打趴下了,南越军又怎么敌得过他?
两年。苏凌只用了两年。
一样的腥风血雨、一样的断肢残骸,一样的血流如河、一样的枯骨成山。
苏凌的苏家军断了双láng军所有后路,赤枣战马被斩下首级,贪láng左手手腕被苏凌的宝剑削断,右肩连同铠甲被巨斧砍伤。
贪láng伤得太重、握不住沉重的战戟。他看着苏凌,冷漠的脸庞上浮现着一抹垂死的疯狂。
还能再战、还能再战……
苏凌举剑迅速靠近,在贪láng垂死之际趁胜追击。
「锵」地一声,短匕首硬是隔住苏凌落下的剑,贪láng爆发了最后的力气,匕首奋力一转,顺着苏凌的剑刃直下,两刃相jiāo擦出火花,直到匕首没入ròu中的声音传来,贪láng竟在苏凌的腹上狠狠扎了一刀,那力道之大,甚至连刀柄都几乎没入苏凌腹中。
贪láng笑,他奋力而畅快的笑,然后在苏凌又一剑朝他颈项抹来时缓缓敛起了笑颜。
贪láng知道自己已是qiáng弩之末,最后那一刀已用尽他最后气力。
苏凌的寒剑冰冷无比,而划过脖子瞬间喷出来的血液如此炙热,像是最冷的冰与最热的火碰在一起,贪láng觉得自己耳边都能听见「嗤嗤」的热气声响。
贪láng睁着眼,望着空中。
他看着贪láng那双眼。那是沉静的、疯狂的、孤傲的、为了小螃蟹而炙热的、失去誓约之人而哀伤的……
苏凌取下了贪láng的首级,在苏家军兴奋沸腾的欢呼中将其高高举起,将贪láng的战败bào露在所有人面前。
很残忍、很残忍……
贪láng双目未闭,似仍看着这世间。
他想伸手、想靠近、想将贪láng搂进怀里,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拚命接近,都无法碰触到贪láng……
看进贪láng失去光芒的眼里,他才知道……
原来曾经有一段缘分在他面前,他却不懂得珍惜……
原来那个将最珍贵的名字告诉他的人,深深爱着他……
☆☆☆
他深深陷在这个地方,不停轮回,无法停下来。
他似乎有眼睛,但无法闭上眼;他似乎有耳朵,但杀伐声无法停歇;他似乎能闻见鲜血的腥味,他无法阻止那些气味窜入他鼻腔;他似乎有嘴巴,但他无法叫喊出一声「匪石」、一声「匪席」或「贪láng」……
贪láng死后,首及和尸体被吊挂在向空城城门口。
兀鹰盘旋。
他看见匪席抬着头看着自己的尸体,等着匪石和自己一样从尸体里走出来,但昂着颈,日复一日,却始终无法等到。
匪石走了,匪席却还留在原地。
匪席等着,一直等着。
直到向空城外被血ròu滋养的红土长出了灿烂的huáng花,直到灭了南越的军队大举归乡,直到后来少了将士与住民的向空城城墙渐渐崩毁,直到所有人都离开、huáng沙覆盖了枯骨,寂寞与日遽增,匪席却仍旧在那。
时间好似无穷无尽,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
上天忘了还有一条魂魄孤单地陷在这片寂静之地仰望倾圮的城墙,日复一日地等不到尽头。
直到,名为孤寂的藤蔓从沙地中钻出,将匪席双脚缠绑。
直到,匪席逐渐忘记自己等的是谁、等的是什么,永生永世留于此,无法离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匪石,是小五曾经的名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匪席,是小六曾经的名字。
他无法阻止自己一直想……
如果,可以从那时就知道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再对他们更加的好。
抑或如果,那时三人不曾相识该有多好。当qíng无法成伤,爱又如何成为利器,刺穿他们的心脏。
只是,世间没有如果。
他生,就如同他死。他死,而后他生。
有些人行走的道路上,注定必须开满荆棘编织而成的花,定要踩得脚下鲜血淋漓,这般过一遍自己走出来的生命。
他看着匪席,他为匪席心痛。
为什么留在那里不走?原来是担心匪石回来找不到他。
匪席从来傻,小六也是这般傻。
但他们两人的笑容从前世至今生从没变过,那么灿烂、那么单纯,直接并且无畏,一心相信他所等的人会回来找他。
他无法忍受这样沉默的折磨,即使明白这也许只是旧梦,但他舍不得匪席再一次抬头仰望自己的枯骨。
他没有眼、耳、口、鼻,他没有心、肝、脾、肺,他无手脚躯体,他是自己仅剩的一抹微小意念。
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将那个人的目光从城墙枯骨移到自己身上,他想告诉那个人,你不要如此哀伤。你还有师兄……师兄在这里……
对啊……师兄在这里……
师兄在这里……师兄一直看着你……不要露出那被抛弃了的表qíng……师兄会为你伤心……
当他意识到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匪席又是谁,该往何处去时,一直朦胧茫然的意识像是被揭开了一层纱,回忆疯狂朝他涌了过来。
他只是一粒小小的沙,存在于两界jiāo迭的夹fèng之间。
可是如今有无数的蓝色光芒从四处汇集而来,每个都是一小点一小点,犹如沙尘的碎粒那般,闪烁旋转着,而后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处风bào当中,蓝色的光粒将他紧紧包围住,接着那些光粒化成龙首,昂首一啸,随后凶猛地贯穿他的这点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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