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怔住,如热水当头罩来。
他此前十来年,从来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说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冷漠凉薄来。每个和李信相识的人,都感动于李信的少年意气,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后cha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拥李信当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气李信,百般跟他作对。
前者他护在羽翼下,后者他无qíng斩除。
李信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没有人说他不对。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谁相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说自己不识字,其实他认识些字;他从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时候发挥自己的全力,永远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就连他杀丘林脱里,再废程家三郎,如果不是闻蝉拦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寻出路。
少年独自行在一条道上。
此间千难,此间万苦,然此间风光,独属于他一人。他像是孤独的王者,披荆斩棘,走一条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请人进来同行。他扮演着qiáng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因为不能信任吧。
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李信才能长成今天的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想保护闻蝉,他却从没想过被闻蝉保护。
他……
李怀安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连我救你,你都要问个清楚,否则你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心安吧:我救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也不是你以为的你母亲求我的缘故。而是我本来就不想抛弃你。你认为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来。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风格——李家从来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没用了。”
“因为,我们也曾经被抛弃过。被放弃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会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为李家做点事,而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随时准备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视其他的东西。希望你还有机会了解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辅相成。希望你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你昔日没看到过的。”
少年还很年轻,他的许多行为,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达到心机深重让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们也懒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种掩藏在深处的危险因素,才会bào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顶——是否他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独自一人的成长中,总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师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养他。曲周侯教他与人战斗的经验,李怀安指出他xing格缺点。就连吴明,都能教会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处……他闭着眼,一点点吸收这些。
广袤天宇,万里长空。雄鹰在天,终有冲天鸣翔之日!
李怀安来到长安的事,连这几日深居简出养病的宁王都听到了传闻。宁王府上,午间小憩后,宁王张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吓了一大跳。他抚了下疾跳的心脏,得女郎倾前身子为他拍背,他才缓口气。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并瞥了榻前那颜色浓艳的女郎一眼,“夫人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来跪我?”
闻姝称不上跪。
她就是腰杆挺直了些,跪坐于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肃穆,拧着眉的样子,颇有愁苦之意。
张染张口就说她跪他。
可见是讽刺她了。
闻姝心里叹口气,知道是因为最近李二郎的事qíng,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张染在嘲讽她呢。见到长发垂腰的青年洒洒落落地去开窗,站在窗前,他苍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致,秀丽之姿相得益彰。
闻姝跟在他后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样了吗?”
张染正思量下午做什么,闻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关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蝉嫁给李二郎吗?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头为小蝉张罗新的夫君人选了。况且正值小蝉大悲之时,趁虚而入,正是博得她欢心的大好机会。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为李二郎求qíng,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闻姝:“……”
深深吸口气。
告诉自己不要被张染的刻薄气到。
她见张染说话说得一半就咳嗽,递了杯水过去。青年喝完了水,还又发表了一派论言。闻姝一声不吭,一直跟着张染。她心知夫君游离于皇室边缘,李二郎之事颇为棘手,夫君并不想沾手。闻姝脸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样子来,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后,希望张染那颗七窍玲珑心,能看出她想说的意思。
从卧房一路跟到书房,对张染嘘寒问暖好久,闻姝憋得颇为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风采怡然,开始提笔作画。身边妻子在他周围来回走动,明明心烦气躁,又小心地不过来打扰他。张染面上不露声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xing,也该到临界点了。
果真他这么一想,旁人人影一落,闻姝就坐在了他身边。闻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闻姝一脸严肃,“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说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顺从,我央求你保个人,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张染说,“不好。”
闻姝:“……你说什么?”
张染说:“我说你待我不好啊。”
他动了动手腕,示意闻姝去看。闻姝看自己还扣着他的手,被烫了一般缩回去。她听了她夫君许多长篇大论——
“动不动就捏我手腕,欺负我不习武。”
“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虽然没有脚步声影响,但是我知道你在身边,作画都不安心。”
“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是个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qíng能好吗?我心qíng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来了。”
“啊看!你还瞪我!动不动就给我翻白眼,这是为妻之道吗?为夫就说你几句……站住!你往哪里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吗?”
闻姝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闻言怒道,“张染你少得寸进尺,别bī我!”
张染扬眉,想看他就是得寸进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闻姝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不耐烦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xing命,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想别的办法。你啰啰嗦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
张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这一忍再忍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他才要不紧不慢地顺毛,逗够了闻姝,就要再哄回来。他打算慢条斯理地跟闻姝解释,说眼下自己出面并没有什么用。只待李郡守那边有了进展,自己才好出手。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看到冷若冰霜、对他横眉竖眼的闻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烂若玫瑰,让张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闻姝几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听闻姝笑了一声,“不过张染,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意走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张染:“……!”停顿一下,“你说什么?”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qíng,取悦到了闻姝。
第87章 901
宁王妃有孕的事,立刻去宫中请来侍医为王妃确诊。侍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平陵公子就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宁王妃不耐烦,打发人出去,并在确定是怀孕后,让人去通知自己母家与宫中夫人。
张染坐于她身边,看侍医在收拾药箱等物。闻姝于榻前井井有条地吩咐侍女,面容红润平静,丝毫未见慌乱之感。闻姝还道,“先生难得出趟宫,也帮下我夫君问问诊吧?”
张染:“……”
侍医:“……”
侍医看眼宁王,迟疑着摸了把胡子,“臣擅长给妇人看病,公子就……”
闻姝遗憾:“哦。”
张染回过神后,道,“先生确定是有孕吗?会不会号脉号错了?这么浅怎么可能号出来呢?我看书中记载,月份一月者过浅,一般qíng况下很难看出来。先生要不要再请同袍来看看?”
侍医:“……”
闻姝:“……”
她带着古怪的眼神侧眼看她那位比她看起来更像病人的夫君,夫君坐于榻边,容颜清丽瘦弱,袍子宽宽大大,唯独眸子亮若寒星。万万想不到才请个侍医的时间,张染都把书房中有限的几本医书囫囵看了个遍,连月份浅不浅都知道了。
宁王如此不放心,侍医茫然片刻后就理解了:宁王夫妻二人成亲多年未有子嗣,王妃忽然怀孕宁王自然不安,这是正常的。
侍医带着怜惜与耐心,将宁王妃的脉象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张染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总是耐心记下了。
闻姝觉得很累,同时也觉得有趣。
她自小就认识张染,及笄后又嫁给了他。两人之间的生活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生死别离,张染在她眼中,从来是不管做什么,都心有成竹的样子。难得见他露出如此慌张惘然样,也不枉费她之前与他争吵时的火气了。
闻姝抚着尚平坦的小腹,耳边听着侍医跟宁王解释,说王妃身体如何如何健康、怀孕一点事都没有、活蹦乱跳一点问题都不用cao心,怀孕的王妃都比公子你有战斗力,你实在不必担心……她唇角噙着笑,忽然就原谅了之前张染逗她时的坏心眼了。
她想到:不都说母凭子贵吗?我都没想到张染如此紧张。那求他救李家二郎的事,应该有眉目了。他若是还搪塞我,我带着孩子跑了,张染定然要疯。我是舍不得张染伤心,可有时候也想磨磨他那个古怪的脾气……
闻姝垂下眼皮。
张染敏感地察觉她的疲累感,即刻起身,迎侍医去外面说话。他因为常年久病,xing格颇为敏感。闻姝才露出疲态,他就能第一时间察觉。闻姝听他说,“夫人好好歇息。为夫去送送侍医,回来再与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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