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为民,皆不在程太尉的预料内。
青年与少年说了半宿话,又在后半夜教给李信蛮族话如何说。到快天亮,李信告辞时,江三郎才把早准备好的一筒卷轴jiāo给了李信。江照白斟酌着用词,“你托付我查的阿斯兰左大都尉,qíng报皆在这里了。昨天你来的时候太匆忙,我没找到,现在你拿回去看吧。”
李信低头,先打开卷轴确认了一番。
江照白看着他,半晌后平静道,“这上面是我这几年所听说的他的事迹。他戴着面具,自言脸上被火烧过,不愿吓人。我使了很多手段,都没见过他的脸。都说他原来马贼出身,在边境天天晃,也成了家。后来大楚当时的车骑将军,就是你舅舅,与蛮族在那里大战三日。阿斯兰的家人都被你舅舅的人杀尽,他的妻女皆亡,只留下他一个。他对大楚充满了仇恨,入了军,势要复仇。”
李信向江三郎拱了拱手,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就准备跳窗走了。
江三郎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道:“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回大楚的时候,遍寻当地的土著居民,寻找阿斯兰昔日的行踪,想找出他的破绽。我听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有位八旬哑巴跟我比划,说他曾听阿斯兰喊过他的妻子一声‘公主’。”
李信:“……!”
回头,冷眼看着江照白。
江三郎语气也很冷,一字一句,“阿信,你在gān什么?你到底在查什么?!你是在查皇室昔日的事迹吗?谁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要它重见天日?你知道那声‘公主’如果被人知道,未必是什么好事吗?”
李信默了片刻后说,“你想多了。我查的不是这个……那个哑巴……”
“在当年大火中逃了生,其他人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我已经把他带走了,不会有人再查到。”
李信嗯一声,再向江三郎告了别,这次是真走了。
他心事重重,整个人被江三郎口里那声“公主”给晃得头疼。他回去换了衣服,洗掉了一身酒气,才重新去光禄勋报道。今天终于见到了长官,又被领进宫中与当值的郎君换了班。接下来几日,李信便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环境。
夜里时,他每晚去江三郎那里学习蛮族话,从江三郎那里了解蛮族人的习xing。江照白那里有很多理论常识,皆是从蛮族带回来的宝贵资料。太子很感兴趣,但是定王不感兴趣。如明珠夜投,江三郎对蛮族人的了解,在定王这里基本没什么用。好在李信来了,江三郎总算能给这些卷宗找出一个出路了。他们再没有提当晚对阿斯兰的讨论,所谓什么“公主”,也没人去查。
查是肯定查不到的。
大楚皇室不会把这种事昭告全天下。
只是李信总有个怀疑,知知她、她母亲,不就是公主么?他私下查过,当年那场大战时,长公主也确实在曲周侯的身边。李信唯一想不通的是,他那位舅舅xingqíngqiáng硬无比,少时就和长公主打架打得天翻地动……若长公主真的对不住他,以曲周侯的xing子,不可能跟长公主和平这么多年啊?
十七年前,蛮族与大楚在边界有一场大战。大火连烧三日,将北地烧得寸土不留。
之后,闻平的将军职位就被卸了,他与长公主回到长安,开始近二十年的半隐居生活。
当年的那场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一个在大楚边界打转的蛮族马贼,会去蛮族投军,开始仇视大楚,势要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而在其中,长公主和曲周侯,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身份?
知知……到底是谁的孩子?!
李信有种预感,他想要替闻蝉瞒住的身世,恐怕瞒不住了。江三郎何等聪明,他在帮李信查阿斯兰过去事qíng的时候,肯定是有所怀疑的。李信相信江三郎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到处跟人去说,可万一江三郎不小心验证时,被谁发现了呢?
再或者……李信在寻当年的真相,焉知没有旁的人,也在寻当年的真相?
他必须得把留下的那个后手,往明面上放了。
李信想到了那个叫金瓶儿的年轻女郎,相貌与闻蝉那般相似,好吃好喝供了这么久,学点儿蛮族话,帮他一个忙,应该不难吧?
清晨与同僚换过班后,李信边琢磨着这些事,边回去了自己的新家。他到门口时,府门大开,无数侍从来来回回地搬东西,见到他也不认识。李信这个主人在边上看了半天,见他们搬石头搬土什么的……他迷茫地进了府,循着女流的方向去找人,果然在后花园那片地方,见到了闻蝉。
这处宅院以前也有人住,不过搬走很久了。照李信的眼光,觉得原主人的品味是很不错的,李信很满意。但是他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都被拆了,尘土滚滚,瓦屑成片成片地堆着……好在还有一条长廊没拆掉,闻蝉正坐在长廊中,吩咐青竹,让人把她直面的湖给填一半。她正拿着图纸,指指点点,告诉人她想要什么样的湖……
李信靠在廊柱上看她。
看她靠着栏杆,细声细语地吩咐台下的人忙碌。仆从听不懂她的湖要怎么填,她就不厌其烦地解释。青竹在一边道,“您把二郎的家都给拆了,等二郎回来看到,会不会被您给气死啊?您悠着点,我觉得这湖挺好的……”
闻蝉说:“我不喜欢!对了对了,把那棵树移过来……”她抽空回答青竹的担忧,“放心啦,表哥不会生气的。我表哥都把钥匙给我了,当然是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啊。”
她心中激动无比!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能布置自己想要的世界!这是她的地盘!完全地属于她!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她想填湖就填湖,想移树就移树……这以后会是她的家!她将住在这里……她无比地期待……
李信靠着廊柱,看她兴奋又忙碌。他心想,便是为她这种笑容,我也要为她把一切都给铲除了。
少年慢慢坐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闭上了眼。
久违的疲惫涌上来,闻蝉的笑容又让他放松。他靠着柱子闭眼沉睡,直到过来的仆人奇怪地看他,再等少许时光,闻蝉与青竹在仆从的领路下,看到了已经睡过去的少年郎君。
闻蝉蹲下身,看阳光在他身上打了个卷儿,一晃而去。时间悠缓而安静,少年少女一醒一睡,直面彼此。暖风徐徐,木叶簌簌,仿若花落,花又开。
第115章 109
李信睡醒后,睁开眼,先看到黑魆魆的四周。黑魆中一片宁静,只有自己身边放了一盏灯笼。灯笼光芒晕huáng,在风中摇晃,似随时要被黑夜这头巨shòu吞噬掉。在灯笼边,有少女抱膝坐在栏杆旁边,眸子清清莹莹地看着他,十分认真。
闻蝉不知道在风里坐了多久,这么晚了,她都还在这里,旁边就跟着一个青竹。见到李信醒来,闻蝉惊喜,“表哥,你醒了啊?”
她问:“你饿不饿?”
不等李信回头,闻蝉转头看青竹。青竹明白翁主的意思,再加上李二郎已经醒了,她也敢放心把翁主一个人丢在这里。青竹走出了廊子,带走了等在那里的几位侍女。侍女们走出了这块地儿,也带走了所有的声息人气。
李信发现自己身上被盖了一层毛毯,他推开来,揉了揉僵硬的手臂,脚踩到了地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下午,从天亮直接睡到了天黑,他肯定要不舒服的。李信对闻蝉说,“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是啊,有匠工说看到有郎君晕倒在廊子里,我过来看,原来是你睡着了,”闻蝉嗔他,“你真是的,怎么靠着柱子就睡了?我又不是把你睡觉的屋子都给拆了。我让人搬你,想把你搬回屋子去睡。但是又怕吵醒了你……”女郎倾身,手在他眼下轻轻一碰,指腹温温,“你看,你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这段时间肯定都没睡好啊?我怕吵醒你,让你又睡不着了,只好让你在这里随便应付了。”
李信叠好毯子放于一边,露出笑,“真是辛苦你了,照顾了我一下午。”
难怪他下午时觉睡得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梦来打扰。有闻蝉在身边,他哪里还需要什么梦来奢望呢?
闻蝉摆了摆手,矜持也矜持得没到点上,“我不辛苦,我早就发过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爱人,再不让他受伤。”
李信停了活动手骨的动作,抬了眼看她。他眼中的笑容展开,灯火的影子一会儿亮一会儿弱,照在他面上,更衬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味道了。他坏笑道,“爱人?你的爱人?”
他指望闻蝉害羞,然后逗一逗她。
不料闻蝉又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总是时不时地迸发出勇气,让李信瞠目结舌。这会儿,闻蝉正坚定地抬头,看他,“是的,我的爱人。”
李信怔住。
少年少女坐在栏杆上,少年意态闲适,少女缱绻相望。万里星光如河,在天上璀璨耀眼。星海辽阔,幽幽静静,漫撒苍穹。它们从亿万年之外穿梭尘埃与空气,只为在这一刻发出光华,照耀天地间坐着的这对少年男女。
万语千言难以说尽,千qíng万语涌到心房。胸腔如灌了岩浆,那突然热起来的血,突然不再酸痛的ròu体,突然移不开的眼睛……要如何诉说,如何与星辰说尽相思意呢?纵她就在面前,心中的爱意,也无法qiáng说。
李信怔怔地看着闻蝉。
他动了一下,然后不留心,着力点没拿捏好,身子竟然失了力,歪斜向外。李信从长廊的这一头栏杆,直接摔了出去。
闻蝉:“……”
她着急站起来:“表哥?!”
她听到沉闷的噗通一声落水声,李信直接掉到了廊子下方的湖里。闻蝉慌慌张张地提起灯笼去找人,灯火映着微有波澜的湖水。大冬天的,水上结了薄薄的一层碎冰。这会儿,冰碴子碎成了片,浮在水面上,在火光中发着光。
然后一望看不到尽头的湖水,在天地尽头与黑魆天幕jiāo接。
闻蝉提着灯笼趴在栏杆上,半天没找到人影。她急得快要掉下眼泪,又喊了一声,“表哥!”
伴随着她的喊声,少年郎君láng狈无比地从水里冒出了头。他抬起头,星火般的眸子看一眼闻蝉,然后移开了。李信闷不做声地从湖水里爬了出来,手攀住栏杆,上了岸,带出了一身水,湿漉漉的跟鬼影子似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伊人睽睽 宫斗文 甜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