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在电闪雷鸣中,握着马缰的手不住加力。上身伏在马上,却只想快,更快一些。她听不到四周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到前方。她脑海里不停地想起方才在妹妹家中得到的通报。
huáng门哭丧着脸跪在她面前,她当时差点就踹下去了。
张染怎么会出事?!
他怎么会?!
他怎么敢?!
他……
“吁——!”宫门前,闻姝下了马。下马眼黑的刹那时间,她咽下去喉腔里的铁锈般血味。递了玉符腰牌之物,huáng门早已等在宫门后相迎。宁王妃进宫,他们忙去牵了王妃的马,领王妃一路往后宫去。
闻姝进了宫,过了甬道,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听到她来,皇帝定定神,亲自出来。他才称呼一声“五弟妹”,他的五弟妹就寒着脸与他擦肩而过,往后方宫殿大步走去。其身上的凌厉之势,让皇帝都往后躲闪了一下。内侍正要呵斥,好脾气的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示意宁王妃从来就这个样子,不要紧。
闻姝走入内殿时,再路过宁王的母亲王美人。她依然是脸如冰霜,走得飞快。带着一阵小风从抹泪的王美人身旁经过,空气好像都随着她的经过而结了一层冰。宫女们目瞪口呆,王美人倒是如皇帝一般,早习惯了自己儿媳妇的这个脾气——早年她也很生气,觉得闻姝眼中没有自己。不过闻姝对她儿子极为用心,又为宁王生儿育女……
王美人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阿姝进宫了,怎么没把阿糯带进来?”
宫女招来一路尾随、跑得喘着粗气的内侍,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王妃将娘子jiāo给舞阳翁主了,她说让舞阳翁主照顾娘子两天。等她闲下来了再说。”
王美人愕了一下:怎么就把阿糯jiāo给小蝉了?
小蝉才多大?!
在王美人的眼中,闻姝的妹妹闻蝉,一直是个非常漂亮、xingqíng柔软的小美人。从小到大,小美人一路美到大,被一众人宠得天真无邪。连嫁人都嫁得好,嫁给了她表哥,她表哥和她父母一样,可劲儿宠着她。就这样的小美人,不管活多大,看起来都年纪小,都不经事。
况且闻蝉也没有生养过。
阿糯又只有三岁……舞阳翁主能顾得来?
王美人心忧,简直想立刻命人出宫,把自己的孙女带回宫,自己亲自抚养。然她的命令才到口边,便想到如今一团乱麻的状态。所有人都一堆事务缠身,新皇刚立,百废待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这个时候,也许不那么重要的舞阳翁主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罢了,就让那个小娘子照顾他们家阿糯两天吧。
王美人担心自己的孙女时,闻姝一路沿着浓重糙药的味,进入了内殿。日光从高窗外被隔离开,一小片一小片地照进来。她走过青石砖,阳光照着她难看的脸色。她走过越来越多的宫女内侍们,到了内殿中,见到了chuáng榻上奄奄一息的散发青年。
脖颈上围着一圈白布,隐露出几点血迹。
他jīng神委顿,手腕放在榻边,正由侍医摸着脉象。
女郎带进了屋外的气流,让青年咳嗽了两声,抬起黑眸看她。他露出苍白的笑,“阿姝……”
闻姝面无表qíng。
张染:“……”
他忙解释了一句:“我没事。”
侍医察觉宁王妃到来,忙起身要向宁王妃解释宁王的病qíng。脖颈上的伤幸亏阻拦及时,没伤到要害。但宁王本身大病小痛不断,身体机能越来越差。这才是耗损他寿命的致命处。身为侍医,他早就想跟宁王妃好好说说这件事了……
宁王妃刷的抽出腰间佩剑,往前一步,手中剑气直指榻间躺卧的青年。
侍医:“……!”
侍医脸色惊骇道:“王妃、王妃您要做什么?”
您居然佩剑啊!
刚才进殿时居然没有人让您解剑、拦下您么?!
主要是她是女郎,又是宁王妃,没人想过她见自己重伤夫君的第一面,就是拿剑指着他。
侍医一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宁王妃手中的剑握得很稳,直对着青年的眉心。张染慢慢坐起来,闻姝手里的剑,就随着他起身而移动,一直直指他眉心要害之处。众人要吓疯,宁王殿下平静道,“你们都先出去,这是我的家务事。”
众人几乎是爬出去。宁王的家务事,实在是太可怕了!
人走后,关上了门,室内就留给了他们夫妻二人。
闻姝手里的剑往前送,她毫不留qíng面。剑尖碰上青年的额间时,被他伸手握住。女郎手里的剑实在锋利,郎君只一握,手心便渗了血。鲜血顺着剑身往下低落,他们夫妻二人望着对方,却谁也没把关注力放在宁王手里的血上。
张染吃力地抬头看她,露出虚弱得跟小白花似的笑,“阿姝,你这是做什么?”
闻姝的声音寒气森森:“你不是要寻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她把剑往前推一步:“听说你在朝殿上当殿自刎,何等有骨气!我闻姝生平最敬佩这种有血有ròu有气节的郎君了!我夫君如此高义,我听了何等敬仰!你这般高尚,我闻姝又岂是哭哭啼啼拿不起放不下的小女子?!自然要成全夫君你的大义了!”
张染:“……我不是寻死,我只是……”
闻姝道:“只是给我们母女在你身死后,留一条后路吗?!你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该废物利用,让人永远不敢动我们母女吗?!夫君果然如我所想般深明大义,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成全了你。”
她的脸色更加雪白,眸子淬着冰一般。
她手里的剑被宁王握着,进退维谷。而她gān脆反手扔了剑,傲然道,“张染,你听好了。你死了,我绝不会为你守节。我立刻会嫁别的男人,随便别人怎么对我口诛笔伐吧,我闻姝害怕别人的闲话吗?我的新夫君,再不会选你这样的病痨子!他最大的本事,绝不会是再让我伤心了!”
张染脸色沉下去,眼神一瞬间由温和变得yīn鸷。
他道:“你敢!”
他果然yīn晴不定,现在就如厉鬼般,“你胆敢嫁别的人!”
闻姝冷笑:“你都死了,一个死人,还能限制住我一个大活人吗?”
张染:“那阿糯呢?!”
闻姝微笑:“看心qíng吧。我不高兴的话,就把阿糯丢给你母亲去养。我要是高兴,就带着阿糯一起嫁了。反正阿糯那么小,等她长大了,也不会记得你。她有更好的父母,根本不会知道你是谁。你要是想死呢,希望尽快点,好给我腾路。我自己无所谓,主要是我不想阿糯还记得你。”
她道:“好歹是我女儿。我不希望她在幼年时留下伤痛,总记得你这个生父是怎么离开她的。”
张染被她气得说不出话,脸色煞白。
他又开始咳嗽,这次是真的捂着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了。他忍了这么久,从来没当着闻姝的面露出自己最严重的病qíng。但现在他已经做不得主了,他xing格本来就不够磊落,胸怀不够宽广。旁的郎君身死后,会祝福妻女再嫁。他却不会。他只想闻姝是自己的,光想着她去和另一个男人……他就气得全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冒金光。
闻姝最了解他了。哪怕张染平时装得再光风霁月,他本心有多狭隘有多小,她最清楚不过了。她总是尽量照顾着他,但她踩他的痛处时,也比旁人厉害很多分。
例如现在,张染被闻姝气吐血,闻姝只是冷着脸看着。
在宁王抬头看她时,她还露出一丝不屑般的冷笑。
闻姝放够了狠话,说够了“你快去死吧”类似的话,转身就往殿外去。张染看她这般不留qíng面,心中恐惧被放大无数,唯恐她此去再不回来。他从榻上起身,拼尽自己全力,从后扑过去抱住她,“不要走!”
闻姝bào怒:“放手!”
张染从后抱住她,紧紧扣住她的腰。闻姝抬手,就要往他的手上劈下去。他的力气,哪能跟她对比?然她低眼看到他手上的血,就切不下去。他手上的血,是方才握剑时、吐血时染上的……她手抖着,心不够狠。
可她绷着腮帮,僵着身子,也不肯回身跟他和解。
张染喘着气,疲累无比。他扑过去抱住妻子,却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实在撑不住,gān脆将下巴放在妻子的肩上,借她的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后来觉得这样还不行,他gān脆将全身力气都依靠闻姝了。
闻姝差点被他压趴下,幸亏下盘稳,只趔趄了一下。
她被气笑:“你!”
他是真觉得她不会推开他啊!这般肆无忌惮!
张染与她轻声耳语,解释道,“阿姝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寻死。我故意站那个地方,自刎看似刎得很坚定,其实就在等侍卫救啊。我是要他们担这个差点bī死我的罪名……而且新朝初定,为了不误朝事,陛下必然会听从太尉等人的话,让我即刻返回平陵。我和你回平陵没关系,但是没有我相助,闻家就受罪了。我不能离开长安,不能去平陵。所以我只能这样采取这样的手段。”
闻姝渐渐冷静下来:“接着说。”
“我其实还有一重考虑,闻家不能败。闻家要是倒下去,长安世家大半投靠程家,陛下就彻底制不住了。我虽然无所谓谁更厉害,可是程家当道的话,先太子实在去的太冤。我答应过先太子,尽量帮他守住这个国家……我只能想办法让闻家起来。”
“南方战事四起,闻家军功累累,正是机会。不过程太尉忌惮闻家,他把持朝政时,必然不会外放闻家的人出去平定南方的战祸,唯恐多给了闻家军功。我就想让你去……你也是闻家人,又是女郎。男人天生觉得女人本事不如自己,如果是你拜为将军的话,程太尉的阻拦,就不会那么坚决了。”
闻姝很诧异:“我?”
她心中一动。
又沉默了一下:“我身份不合适。”
张染微笑,柔声哄她,“所以我提供给你啊。你夫君我现在这个样子,半死不活,程太尉绝不敢提议让我拖着这个身体前往平陵。我要是死在半道上,他就得给我陪葬了。我如愿留在长安,你出军的话,我留在后方的话,可以被当成你的软肋,当成拖住你的那只后腿。太尉会默认我留京,你去南方平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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