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中不停地传着:“快、快顶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没?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么?他再这么杀下去,我们的人就被他杀光了!”
后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同样带着恐慌的话音传回来:“时间差不多了,让他过去!等他回来,我们还要再拦一遭……没想到阿斯兰这么狠。这个人是变数,他自己的军队带不走多少人的,毕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回来,如果能杀掉他,就gān脆杀了他好了。”
gān脆杀了他好了……
这破碎山河,这泱泱大国,为了杀掉一个人,使出这般多的力气。
长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书房,望着沙盘中cha着的旗帜,沉思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想这个时候,李信已经回天乏术,阿斯兰也已经得罪尽了阿卜杜尔。李信该死了,阿斯兰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蛮族之间结盟的计划,就可以没人gān涉了。
他淡着脸,再往沙盘上一处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cha了一个旗帜。程太尉闭上眼想了想,起身离开书房,回房歇息。对他来说,为了实现一个十数年一直在安排的计划,牺牲一个人,牺牲一座城,都是应该的。
他不过随意手挥一挥,不过随意写两个字说几句话,便是大堆大堆的将士为他一个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谁问过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将士们呢?
飞箭如雨,从天上弯了大半个弧,刺下来。李信等人身下的马已经尽数伤亡,敌人也死了很多。他们从远攻到近战,敌人却仍有机会远攻。李信回头,看向身后区区十来人,咬牙:“放火烧山!”
“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烧起来……”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给他们远攻的机会!”
整整一个时辰。
从最开始到火后,三个时辰的时间。己方的人越来越少,敌人也越来越少。
烧山后是近战,十来个jīng疲力竭的男人,扑过去与敌人厮杀。兵器撞击,招招皆是敌人的要害处。敌人震惊于他们的杀气,难以想象对方战了一整夜,从天黑到天亮,竟然还有jīng力如此?
李信不断地杀着人,他厉声追问:“我一心为大楚尽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盒的将士们含着血泪,声声bī问:“我尽忠大楚,守家卫国,难道这便是我的结局吗?”
李信大喝:“为什么?!”
众人吼道:“为什么?!”
敌人无言,同是将士,众人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军人,上方给出什么样的命令,他们就去做什么。他们眼神闪烁,不敢对上这些男儿郎的眼睛。他们被心中的良知bī问,羞愧万分,手中的刀戟几乎握不住。
战争何等惨烈。
从万人到千人到百人,最后到现在的十来人。
墨盒已经没救了。
他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天亮,雪粒飞下来,冰凉无比。
从十来人,最后到李信一人。
远远在高处看着的将军挥下手,李信身边的将士们退开,而从高处,一字排开,无数燃着火的箭往下掠去。箭支破空声密密如蚊声,从各个方面扑过来。李信纵是武功高qiáng,面对这样的阵势,也无法挡住。
数箭过胸。
天上雪静静落着。
郎君跪下来,笔直地跪着,睁眼望着前方。
他一把拔掉胸前的箭,箭头上的火往外飞去,与空中飞过来的无数箭支jiāo替。箭落在四周,四周燃起了火。置身火海,顶着天上飞雪,李信倒在了地上,不肯阖目。
“将军……”他听到有人说话。
但那应该不是叫他。
他的人都死尽了。
“将军”,敌方的人汇报道,“李二郎应该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去斩杀了他的头颅,向太尉复命吧。”
他们的将军沉默了下,说:“李二郎悍勇如此,不必rǔ他。他一人战到现在,我们也不必上去,给他最后一段时间吧。”众人站在山间等待着,等李信四方的火灭了。等火灭后,他们便会去检查尸体。
一只大鹰尖声鸣叫,从他们的头顶飞入火中。
众人微惊:“将军,那只鹰!”
将军默然,望着鹰飞入大火中。
鹰叫着,在火中落下来,站在郎君的肩上。它惶恐地在郎君肩上踩,用自己的利爪去扒他的衣服。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它的爪子锋利无比,随意扒拉两下,郎君的衣服就会被他撕破。
可是郎君没有如之前一样去扯它的翅膀。
李信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绿莹莹的玉佩。他满是鲜血的手,将玉佩系于大鹰的脖颈上。血抹上黑鹰的羽毛,脏秽难言,而李信轻声:“把它带回去……还给知知……”
司南玉佩。
“跟她说……对不住……我失约了……”
他想往火海后方看去,那后方并没有他想要见的人。她已经离开了,而他能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李信哆嗦着手,把玉佩给大鹰系好——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不能得到回报,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有时候也怕我辜负了你。但是回头看到你时,就觉得格外欣喜。时间停在现在,我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这就是永远了。】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为了这个目标,他未敢有一日不鞭挞自己,不去奋力,好不辜负她。
如今,完璧归赵。
……
大鹰冲上云霄,飞天跃云,在云海中穿梭。脖上的玉佩,碧绿无比,如一滴清亮的泪珠。它带着这块玉佩穿越山山水水,要将玉佩送入女郎的手中。
完璧归赵。
第148章 009
破云穿雾,苍穹低下来,一道黑影如光,在铅云中若隐若现。很长的距离,在苍鹰拍翅中刹那即至。雪粒纷纷扬扬,与高天青山相照,衬得万物变得更为辽阔,悠远。
天幕光线并不亮,雪光照着一行人的面孔,皆有些空白沉重感。
鹰声从高传来。
十来个人一同抬起头,随舞阳翁主闻蝉一起去看天上飞下来的黑鹰。他们在逃躲敌人的过程中,人数已经越来越少。兵分几路,活下来的不知道能有几个。眼下跟着闻蝉的侍女,只剩下青竹与碧玺。剩下的皆是乃颜等护卫。
大鹰胸前碧莹莹一滴,离闻蝉的视线越来越近。
闻蝉仰着脸,伸出手去。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掌心,收起了利爪,并没有去挠她。它叫一声后,眼睛里流露出迷茫又悲伤的眼神。在闻蝉为它抚弄羽毛时,鹰低下来头颅。闻蝉颤着手,从它脖颈上,将司南玉佩卸了下来。
穿越千山万水,山何陡峭,水何冰寒。这块工型的绿色玉佩,终于落在了闻蝉手中。
雪落在女郎的睫毛上,结雾结冰。
冰雪让她的眼睛有些疼,她的心脏开始骤缩。一切感官离她遥远,一切记忆又如同在昨日一般。
她握着这块冰冷的玉佩,仿若看到少年郎君昔年时的坏笑。光yīn不停留,她却好像一回头,就还能看到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她chuī口哨。
听他跟她说:“知知,喜欢么?”
看到他拿着玉佩爱不释手贴身收藏、当掉又赎回、数年不离身。
再看他那坏蛋似的笑容渐渐加深,柔qíng缱绻,揽着她说:“知知,来。”
他说:“我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娶到你。为了娶到你,不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西南北乱闯一通,我就势必要走到贵族圈中,成为让人忌惮的存在。我野心勃勃,也热爱天下,怜悯受苦的百姓。我想要解救他们,想跟老天争一争,想试试我能带给他们什么,能不能做的更多些……”
“这就是我的抱负。我妄图以微粒之光与大势相投或相抗,想做点什么,好改变现状。但我其实非常的自私,我最热爱的,一直是你。任何人任何事妄图跟你相提并论,我都会毫不留qíng地斩杀。”
还有他最后说:“你知道我爱你吧?”
过往种种流光般,纷至沓来,又在风雪中烟消云散。闻蝉看到玉佩上的血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qíng况下,他将玉佩解下,让大鹰给自己带了回来。他完整地守护着自己的心,他走着一条无数人质疑的路,他在寂寂山林中如王者般开辟自己的王国……他足够富有,足够qiáng大,从不为任何挫折低头。
他珍重无比地守着自己的爱。
从十五岁到十九岁……
他全心全意、披荆斩棘地走向她……他这么的喜欢她……任何困难都不屈服,所有委屈默默咽下。他诚挚无比地喜欢着她,爱她如同爱他自己。在李信心中,她是最重要的,是他最想得到的。这样喜欢她的李信,又怎么可能把玉佩还给她呢?
闻蝉在心中哽咽:“完璧归赵么?”
她在心中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后飞雪遮掩着的大雾。她看着灰蒙蒙的天际,不觉去想:我的夫君……他死了吧?
他是否记挂她,是否舍不得。最后在想什么,又要说什么……
闻蝉心痛如麻,握着玉佩的手用力。工型压入手心,因太用力,而让她手心渗了血珠。她立于风雪中,良久不动,只回望着身后的路。她想要大哭,想要不管不顾地跑回去。不管墨盒发生了什么,哪怕他已经死了,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从来都低估她对他的喜欢。
他觉得她不够爱他。
他总是说她没良心。
可是她想回去陪他啊。
哪怕李信真的死了,闻蝉想自己也愿意回去陪他。陪他一具枯骨,陪他坐看山河变迁。也许她的qíng感不如他炽烈,不如他浓重,她在乍然想到那个不好的结果时,也并没有被打击得晕倒过去。
然而绝望,灰暗,这些都是有的。
她无惊无惧,也不怕危险,不担忧自己过得好不好。李信不知道,她只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翁主,这玉佩……”青竹喃喃,脸色苍白地吞下去想要说的疑问。别的人跟在后面,没有看到翁主的表qíng。可是青竹就站在闻蝉身边,她看到闻蝉发抖的身体,看到她眼中qiáng烈忍着的泪意。闻蝉手心出了血,却用力地抓着那块玉佩……
青竹没见过这个玉佩,可是她读得懂闻蝉的表qíng。青竹想要说什么,然在闻蝉忍着巨大悲意,默然在心中落泪如滴血,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时,青竹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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