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白侧过头,望着窗外烛火,几乎不敢看她这般样子。
他听到闻蝉说:“我不用你照顾我……我就想帮我夫君报仇……”
江三郎淡声:“我离京的时候,宁王和曲周侯已经在安排人,悄悄往长安调兵了。他们跟我关系不好,没找我商量,但这事我是能猜到的……报仇的事不用你去做。你知道程太尉陷害阿信的原因吗?是因为阿信挡了他的路!他想和蛮族结盟,阿信肯定会反对。而阿信现在位置越来越重要,程太尉不敢给阿信机会……阿信不在了,两国就能如愿结盟了。我不就是护送和亲公主去墨盒的吗?”
闻蝉肩膀发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他屠尽墨盒的人吗?!”
江三郎笑容有些冷,猛抬眼:“是啊,屠尽一城人……这就是我们的太尉啊!不知道我们的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对程太尉下手?”
皇帝陛下会不会对程太尉从防备的态度变成先下手为qiáng,皇帝陛下到底在不在乎墨盒死去的无辜百姓……闻蝉不知道这些,闻蝉却发现江三郎手中有虎符,并且在不动声色地集中兵士。这些自然是江三郎有意让闻蝉发现,但发现后,闻蝉就惊骇地发现,江三郎的胆子,或许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他去送和亲公主!
皇帝把虎符给他,让他在关键时候保命!因为皇帝怕他遭遇和李信一样的事qíng,皇帝想保护他!
而江三郎直接用虎符调兵!
白日赶路时,青竹小声与闻蝉咬耳朵:“那些人说咱们郎君是反贼,叛国什么的。我看比起不臣之心,谁比得上江三郎啊?江三郎这种人,皇帝陛下都敢用。为什么不给我们郎君机会?”
闻蝉心想,因为江三郎会与程太尉虚与委蛇,我夫君却不会!
乃颜一直担心江三郎会利用闻蝉来做什么,在江三郎告诉他们已经给长安去信后,乃颜催闻蝉早早离开这里。闻蝉却反对他的话,她认为如果自己的夫君都相信江三郎,为什么自己要怀疑呢?闻蝉想跟着江三郎,想借江三郎的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的夫君。同时,她也想看看江三郎打算做什么。
在进入幽州没几日后,闻蝉与风陵公主无意间碰了面。同是皇家宗亲,既然已经见了面,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风陵公主年龄比闻蝉小一些,一路赶路之余,吃风饮尘,面上颇有几分愁苦。一路上跟随的人没有身份相同的,风陵公主很寂寞。当发现队伍中多了个舞阳翁主时,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朋友。
离故土越来越远,当再次踏上前往墨盒的路时,闻蝉日渐沉默。晚上,闻蝉站在廊下望着墨盒的方向出神,风陵公主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露出忧郁的神色来。风陵公主喃喃问:“我远嫁他乡,此生恐怕再无回来的机会。其他倒也罢了,本是和亲,我也不敢求太多,只希望我那未来夫君,生得稍微俊俏些好了。”
闻蝉:“……”
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一眼风陵公主。
风陵公主煞有其事地微笑:“你不懂吗?既然要和一个陌生男人成亲,他有千百般的缺点,让我无法忍受……但只要他生得俊一些,每次惹我生气时,能让我好好瞧一眼——人长得俊俏,有什么不能原谅呢?这样子的话,我觉得我也有勇气过完一辈子了。”
闻蝉被她的话逗笑,心中郁气消散了些。风陵公主语气活泼,让闻蝉不禁跟着点头。
风陵公主得到认同,更开心了:“你也这么觉得?对了,我看你已经成亲了,你长这么美,你夫君一定非常俏吧?”
闻蝉怔了下,颤抖着垂下眼睛:“我夫君……我夫君他灰扑扑的,往人群里一扔,低着头,不仔细的话,还真找不出他来……”
风陵公主不相信:“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闻蝉轻声:“但我夫君他非常的、非常的……英俊。”
风迎面拂来,廊下铁马哗哗,两位说话女郎的衣裙也被风chuī得起了皱褶。闻蝉的声音若化在风中,在幽黑天地间消失。风陵公主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湿润的哽咽之意,忍不住回头去看闻蝉掩在灯笼下的玉白面孔。风陵公主正要问,舞阳翁主的侍女青竹快步从外走了来,叫走了闻蝉——“翁主!江三郎说有客人找你!”
青竹眉眼间跳动着难以言说的喜色。
闻蝉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对自己眨眼睛,一副yù言又止的喜悦表qíng……闻蝉的心脏被人攒紧后突然松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无比快。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跑了过去。她从青竹身边跑过,跑向江三郎所在置的方向。青竹没喊住翁主,忙对另一个好奇地看着她们的和亲公主抱歉笑了一笑,去追闻蝉了。
闻蝉在风中奔跑,发间步摇晃落,鸦黑色青丝将散未散。裙裾长带飞扬,雪白如片云。她跑过一路上惊讶的将士,气喘吁吁地站到门口。被门槛绊一跤后,她手撑在门上,瞪大眼,看向屋中多出来的一个人。待看到那个人的背影,并没有和记忆中人重合时,闻蝉露出失望无比的眼神来。
双腿发软,想要跌坐。
眼睛发涩,想要大哭。
为什么不是李信?!
那个人转过头,肩膀瘦削,腰细腿长。他侧着身,露出银质面具……面具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闻蝉呆片刻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跑过去:“阿阿父!”
阿斯兰!
这个风雪兼程赶来找她的男人,是阿斯兰!
被人一眼认出,阿斯兰哈哈哈露出豪慡的大笑来。他根本不理会身边江照白探寻的目光,热qíng地迎上前,张开手臂——“我可怜的宝贝儿,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杀了他……”
同一夜,风声赫赫,墨黑满城。进入会稽城前,一玄衣郎君骑着马在山地间飞驰,疾如雷电。千万里明月当空,马蹄踩过冰河雪水,风如刀子般刺在他脸上,而他抿着唇,眉目凉比霜箭。在转过一道山弯时,郎君忽然勒马,握紧了腰间剑。他看对面的大批队伍前,年轻郎君策马而来,高声大喊:“二哥!二哥!是我!”
坐在马上的李信直起腰,微失神地放下手中剑。
第151章 109
墨色长河在风中怒吼,无星无月的夜晚,山林松涛滚滚,拍dàng仿若无尽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流响彻在耳,山中景致有一层稀薄的霜色笼罩。那层淡霜色被风chuī开,松林后方,骑马而出的墨衣郎君,与山道两边密密麻麻的人cháo相遇。
士兵中骑马而出一个少年郎君,从一开始就大呼小叫般冲松林挥着手,不停地喊“二哥”“二哥”。
李信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才从林中御马而出。立刻有一小郎君骑着马出来,快快在他面前下了马。小郎君仰起脸,大约十二三岁,容貌气质青涩无比,黑如灵玉的眼睛盛满害羞与欣喜之意。他明明非常激动,却硬是跳下马,如一个小君子般规规矩矩跟李信重新打了招呼。
李信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李家五郎李昭从最开始的满心激dàng,开始变得心中忐忑。他小心翼翼问:“二二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信沉思半晌后放弃:“不认识。你谁?”
李昭如遭晴天霹雳,不由自主地煞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他陡然遭遇这么大的打击,人一下懵了。李五郎李昭欢欢喜喜地缠着自家三哥许久,才得到允许来与李信见面。这几年,李信去往长安,李家年轻的郎君们都被丢出会稽去游学。整个李家,就留下李五郎这般年纪小小的萝卜头。然而李昭虽然年纪小,却自视甚高,觉自己很有大人的样子,不屑于跟同龄孩子一起读书。李昭日日盼望的,便是三哥回来,或者二哥回来也好啊……
李二郎在李家这一代郎君中,就像是一个传说般神奇。有几个人没听长辈提起李二郎的惊才绝艳呢?
然后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墨盒吃了大亏……
李信在苍云先生那里醒来后,便与长安和会稽联系。他给长安的江三郎去信,没有得到回复。给曲周侯夫妻写信,给自己的妻子闻蝉写信……他没有等到回复,就先来会稽领自己的私兵了。他的私兵一直在会稽周遭,协助宁王妃闻姝剿匪。李信与陈朗取得联系,谢绝了等候的建议,直接来会稽带兵。
会稽是李家的地盘,李二郎出事,不管长安那边反应如何,对李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李信要调自己的私兵,李家自然第一时间知道。李家知道后,派人在此必经之路等李信。李昭便是软磨硬泡之后,跟长辈求来了这个与李二郎会面的机会。李昭独独没想到,李信居然不认识他了……
虽说他长大了,虽说他和二哥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但是李信不认识他……
看李昭备受打击的样子,李信唇弯了下,打马从他身边经过。人走过,李昭反应过来自己被李信耍了,委屈地叫一声“二哥”,牵着马追去。他心中似懂非懂,对李信还会戏弄他的行为,有些受到慰藉。李昭亲哥哥李三郎李晔听闻消息回来后,担忧李信遭此难后会xing格大变。李家重新审度李二郎……眼下看来,他们想多了。李信还是之前那个李信,并没有被世事压下脊骨后,就再抬不起头来。
李信对李昭的到来,心里感觉十分怪异。怎么说呢,他始终不习惯有人在后面给他多留一条后路……李信对李昭说:“多谢五弟你过来送行。不过我还有事,没时间与你聚一聚了。等我闲下来,再回来找你?”
李昭诧异看他一眼:“你连你父亲都不见吗?”
李信:“……”
愣了一下。
李昭低下头,提醒他:“二哥,大伯父也来了啊。”
随着李昭话音落下,前方大排士兵分列开,有几匹马纵上前来。等那几个骑士到了跟前,李信认出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男人着鹿皮大氅,氅裳在风中扬落。林子两边点点火光,照着男人寡淡冷然的面孔。旁边有俊秀郎君跟随,冲李信拱手笑了笑,乃是游学归来的李三郎李晔。
几年未见,李晔于去岁娶了妻,今年又做了父亲。初为人父的李三郎,周身多了许多成熟稳重的气韵。他下马向李二郎走来,敛目噙笑的样子,已经没多少少年时总想跟李信争一争的意气了。
李信目光却没多少落在李晔身上,他看到李晔跟着的那个男人后,脸色微变。李信跃下马,亲自过去牵马,请来人下马。他期期艾艾了半天,话刚到嗓子眼又被风呛了一口,结巴起来,再咳嗽了几声。在对方的冷眼下,因为太过意外,李信没说出什么热络的客气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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