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三郎拿起竹简,左手的痛意传来,右手也抖了一下。竹简再次掉下去,这次却落在案上。他俯身去拿竹简的时候,手放在小竹片上,半天没有动弹——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他的目光顺着往斜向下的左边移去。这原本的一封求助书,连成了两句话:“妾与君长诀,来世勿相逢。”
江照白眉目定在那几个字上:“……”
妾与君长诀,来世勿相逢。
心脏骤然大痛,几乎喘不上气,需要弯下腰,才能稍微缓解。江三郎漠然地想,他想程漪果然已经死了,目光却看着这几个字不动。
“勿相逢”,一个“勿”字,道尽了程漪对他的心意。
那个女郎倔qiáng到死,最后悔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室内静谧非常,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
江照白终于站直了身子,小将与仆从眼尖地看到他的右手也在轻微发抖。然两人识趣,谁也没多问。江照白去屏风后换了衣后,面色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他匆匆卷起竹简出门寻人,他有很多事要忙。之前小将与仆从看到的江照白的失态,像是他们的幻觉一般,再也没出现过了。
这个时候,明月当空,阿斯兰依依不舍地与他的爱女分别,跟随蛮族王子郝连离石的马队回蛮族。那里必然有一场硬仗等着他,阿斯兰真恨不得把女儿打包带走,然而不行。李信早与郝连离石寒暄完毕,又百无聊赖地等了闻蝉一刻钟。最后闻蝉鼻子红红地回来时,李信简直想翻个白眼。他心里骂阿斯兰婆婆妈妈,想自己以前跟闻蝉分开的时候,哪次像阿斯兰这样啰里啰嗦一大堆?
闻蝉本来没哭,都要被阿斯兰的离别qíng愁给说哭了。谁让阿斯兰一开口就开始追思过往,语气寂寥充满感伤——“小蝉啊,阿父这一生命苦。以前跟你母亲分开,现在又跟你分开。我这一辈子啊……”
李信在心里呵呵,看出了阿斯兰不过是在引着闻蝉心向他。这么幼稚的招惹女孩儿的手段,李信早就懒得用了!
回程路上,闻蝉坐在马车上伤心父亲的离开。马车在一个时刻停了下来,青竹掀开帘子去问,说是李二郎登高望远去了。主仆几人莫名其妙,闻蝉先跳下马车,不管别人怎么说,去追爬山丘的李信去了。
李信心里还在嫉妒闻蝉与阿斯兰絮絮叨叨半个时辰,回来后只顾着感伤,连自己跟她说话她都没理。现在李信去爬高山丘,闻蝉在后面跟着他,他又得意,又故意想招惹她。毕竟闻蝉一个女郎,上山丘哪有他那么快?他跟她一起,就总要等她一等。
李信对闻蝉又拉又拽又抱,两人才一起站到了山丘高处。李信盘腿坐下,望着远方幽州幢幢城池黑影出神。闻蝉欣赏了会儿风景后,就乖乖坐在了李信身边。李信盯着幽州的方向,想接下来就要打下那里。一方面壮志豪qíng,一方面也心有忧虑。
李信拧眉成山,叹口气。
闻蝉看他:“夫君,你在想什么?”
李信说:“没钱了……”
闻蝉立刻道:“我有钱啊!都给夫君你!”
李信被她逗笑了,揉揉她的头发。他才不会花闻蝉的钱呢,他作沉痛状,慢慢道:“为夫在想你跟着我,真是受苦了。好好一个翁主,现在都成叛贼了。我要是胜了还好,若是失败了,那就一败涂地。不听皇帝的话,反了朝廷……日后要是一败涂地,简直不敢想象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闻蝉对那个倒不以为然。山丘离月亮很近,风也很大。她挽着李信的手臂,靠着郎君胳膊,心不在焉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觉得以夫君你的本事,就是兵败了,也不会死。只要你和我能活下来就好啦。”
李信一脸唏嘘道:“光是活下来?那我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到时候人人喊打,只能到街上当乞丐去躲避官府了。那样你也不怕,也跟着我?我可不信你能忍得了那种生活。”
闻蝉心想少瞧不起人了!她扳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嫁妆,算来算去,觉得长安的阿父阿母、阿兄阿姊都给了她好多嫁妆;李信当时也送了她好多,本来她不好意思,打算成亲后悄悄还给李信,但是李信成亲当晚就走了,之后闻蝉一直没寻到机会,她夫君给她的,就真的成了她的了;再是自己新认的父亲阿斯兰,攒了大半辈子的财物都送给了闻蝉。闻蝉觉得自己这么有钱,李信就是穷了,她也不会啊!
闻蝉非常大方地跟李信分享自己的嫁妆:“我养你啊夫君!”
李信乐不可支地听她说话,心里爱她爱得不得了。她少年时那么嫌弃他,嫌他穷嫌他出身不好,嫌他这嫌他那。现在居然还肯养他,李信觉得自己真是值了。但李信故意不接闻蝉的话,非要跟闻蝉讨论两人作乞丐的日子。闻蝉闹不过他,果然跟着李信的想法走,真的跟李信一本正经地讨论了一番。
李信笑:“你还真是跟着我不离不弃啊?当乞丐,你拉的下脸么?!”
闻蝉说:“能啊!”
李信:“……”
他手指微动,看她玉莹莹的面容,心中qíng意不知如何诉说。山丘下一排排将士整装肃容,看着他们。李信低头,在糙地上揪了几把糙。他手指灵活,一堆糙在他手中,几下就被他编出了一个糙冠。他随手将糙冠给闻蝉戴在头发上,欣赏了一下,觉得闻蝉怎么样都很好看。
闻蝉把糙冠从头顶摘下来,把玩了一会儿,惊喜问:“表哥,你还会编这个啊?”
李信洋洋得意,眉眼飞扬,把她往怀里一带,“当然。我什么不会啊?这种小玩意,我以前一天能编几千个呢。”
闻蝉仰着脸,崇拜无比地看着李信。
李信大笑,非常心悦于闻蝉崇拜他的目光。他就喜欢闻蝉把他当英雄看,喜欢他的方方面面,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厉害得不得了。而李信本来就是很厉害的。李信心痒痒,搂着闻蝉,要跟她chuī嘘一番自己昔日的风光。他才要开口,闻蝉已经高兴地开始算了:“那夫君,你要是真的兵败了,我的钱也被抢走了,那我们也没必要去当乞丐啊!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到时候你编我卖,生意肯定很不错啊!”
李信:“……”
他都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闻蝉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他心中颤抖,想到自己说的每句话,自己的每个担忧,闻蝉都在非常认真地考虑……他是逗她,她却真的在忧虑。
闻蝉误会了李信不言不语盯着她看的眼神:“怎么了?这样做生意不对吗?可是别人不都是这样做生意吗?”她心里没底,毕竟没过过穷日子……
李信低声:“算了。”
闻蝉:“?”
李信扬眉笑:“老子不管了。”
闻蝉:“?”
李信一把将她拽入了怀中,将她压了下去,狂热无比地吻上她。他热烈地亲着她,手顺着她的腰线摸进去,将女郎的挣扎吞了下去。
山下,江三郎骑马而来,下马上山丘。他看到月下那对忽然倒下去的年轻夫妻,怔了一怔。醒悟过来后,立刻转过了身。
第160章 109
晚上雨停了, 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 到了晚上, 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 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 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着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 从来都是她看着他, 她拉着他走, 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着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着急了许久。以前绝对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因为徐时锦没有离开,沈昱心qíng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着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眸子清亮,笑容真诚。他在旁人面前懒洋洋的提不上劲,在她面前,却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着她,又劝她,“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反而道,“不要总说我了,说说你吧。我更想听一听你的事qíng。”
沈昱睫毛扬了下,眸子亮一下,暗中欢喜不言而喻。在徐时锦温和的目光中,他甚至有些紧张。他想着他的计划,他想要娶小锦。他尽力说服爹娘,想让爹娘同意小锦过门。徐家和沈家是世jiāo,爹的态度一直没有太坚定过。反是娘的态度更重要。娘心里怪小锦的绝qíng,但她也疼爱小锦。迟早会点头的。
更重要的,其实是小锦的态度。
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呢?
他们有共同语言,他们无所不谈,他们说说笑笑。他们之间分开了五年,五年后再次相见,却并不显得生疏。小锦了解他,他也了解小锦。他们在一起,做什么都不觉得尴尬。他抱她亲她搂她,她从最开始的尴尬窘迫,到慢慢的接受……她心里是承认他的吧?
如果她承认他,他就想娶她。
徐时锦问,“听说你在和唐姑娘议亲?”
“……”沈昱前一刻还在畅想如何要小锦答应嫁给他,下一刻就被口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满面通红,抬起湿润的眼睛,对上徐时锦微愕的眼神。她似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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