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李江的事qíng知道得并不清楚。李郡守只是问了李江的胎记,看了后大怒,但多亏了他的少言少语,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明确说过,李江就是李家二郎。别说狱令官和郡决曹,就是之前负责寻找李家二郎之事的曹长史,都是对此一知半解。听说了李信是李家二郎的事qíng后,曹长史吓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这种心理yīn影,恐怕短期内都无法缓解了。
李信居然是李家二郎。还是李郡守亲口承认的。
下午坐牢时,众狱卒小吏们,便有事没事到李信的铁牢门外晃一晃,想从少年脸上,看出哪里和李郡守长得像。
少年闭目而坐,一下午不吭气。众人也不敢像之前一样对他呼来喝去,只是聊天时反省自己有没有因公谋私,多多折腾李信。唯恐少年出了狱后,摇身一变成为李家二郎后,回来报复他们。
不过常和李信打jiāo道的小吏们倒没有这种顾虑。事后算账这种事,别人可能会做,但李信不会做。除非仇深似海,少年很少把这些事放在心中。
只是,他怎么就是李家二郎了呢?
他到底哪里和李郡守像了呢?
扒拉来扒拉去,勉qiáng能找到相似点的,大概也就是眉眼间的轮廓?李郡守淡着脸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倒是偶尔和李信对应的上。
李家二郎这个身份,李郡守真正扔到了李信头上。且为了不引起麻烦,李郡守从一开始,就对所有人宣称李信是李家二郎。这所有人,正是从官寺开始。而为了扮演好李家二郎的身份,李信要在后腰间,让医工给他补上胎记。
众人骑着马,一路回李信之前住的地方。李郡守没有安排李信的住处,李信自己提出要回去。李郡守猜他还要给他的同伙们一些jiāo代,也就懒得管,随他去了。上了马,李信看到只有他与李郡守有资格骑了马,众医工铁匠们都跟在马后。他想了下,又下马,将马让给一大把年纪的一位医工。
医工连称不敢,悄悄去看李郡守的脸色。李郡守淡淡的,并不说什么,而少年态度又很坚定。老医工心头感激,他们这些人,在世家大族眼中,也是下等人士。从没有贵族们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今,却有李信为他让了马。医工向少年拱了拱手,暗想待会儿用尽毕生所学,也要尽量让少年少受些苦。
李信牵着马,飒然地走在纷纷雪中。
马蹄声哒哒,到了这会儿,李郡守才淡淡道,“你日后就是李家二郎了,需改了你做混混时的毛病。你现在为一个医工让马,等回了李家,你见天见人跟你行礼,跟你请安,跟你求qíng。上马车要踩人背,你坐着他们站着……你这样心软,怎么做得好李家二郎?”
李信似笑非笑,回头仰视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一眼,“难道李家二郎是要学会糙菅人命吗?李家二郎是要放弃自己之前的所有吗?李家二郎是世家子弟,但他出身微末,日后必然人尽皆知。自己都回避自己的身份,自己都不能坚守自己的本心。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有几人会真心结jiāo?府君,我跟你直说吧,我就是回了李家,现在怎么行事,日后还是怎么行事;现在什么xingqíng,日后还是xingqíng。你用‘李家二郎’一个身份,无法让我为你改变所有。你若是想找一个乖乖听话的木偶傀儡,你实在不应该找到我头上。”
“我对穷人天生抱有好感,我就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我的毛病还很多,有的会改,有的不会改,全看我自己怎么想。府君若是不满意,咱们现在就可以一拍两散,省的日后彼此看着不顺眼。”
医工等人听着这两位的对话,纷纷低着头,装聋作哑。郡守和李信话里的信息量,不是他们这种等级应该碰触的。
李郡守讶然地看眼牵马走在雪地上的少年。他还一瘸一拐呢,除了一身gān净的衣袍,李郡守最知道他现在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就这样,还敢跟他叫板?
多少年,都没人跟李郡守这么叫过板了。
李怀安是李家长子,李家的家业,都扛在他肩上。宗族的人想在李家混个位子,都要看李怀安的脸色。便是族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有商有量。
在官寺,在李家,李怀安都是说一不二。他惯来不喜欢说话,旁人难测他的xingqíng,也不敢妄加揣测,惹他不快。李怀安懒得跟人多说话,也不想解释别人对自己的误解,他默认了众人对自己的态度。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妻子,李信是少有的在他一开口、就能给他反驳回去的人。
李怀安心中莞尔,听了少年的话,也觉得不错。他面上却不给少年个笑脸,想来这个便宜小子也不稀罕。李怀安说,“叫我‘阿父’。你叫惯了‘府君’,回去后便不容易改口了。”
李信:“……”
他试着张了张嘴,回头面对李郡守那种冷漠无qíng的脸,还是叫不出口。
妈的。
少年抹了把脸,垮下肩,没料到自己还有这么个障碍等着跨。
而李怀安看李信吃瘪,唇角上扬了一分。他实在很喜欢挫一挫这个小郎君的气焰。
管教小郎君啊……李怀安心中感叹,他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怎么管教。当年真正的李家二郎,现在的四娘李伊宁,他都是直接jiāo给族学去管的。他对孩子们放任自流,却有朝一日,为了让妻子高兴,还得撸起袖子,去管教一个不是他家郎君的小郎君。这郎君看起来还是有名的不服管教……
李怀安叹口气,也只能这样认命。
他在马上开口,“闲着无事,二郎,我跟你讲一下李家的人口吧,让你认一认。”
李信无动于衷地牵着马,雪落了他一身。
李郡守再喊一声,“二郎!”
李信这才意识到“二郎”是在叫他:“……啊。”顿了顿,“不是,您家二郎,都没起个名吗?”
李怀安淡声,“因为大娘当年夭折的早,长辈们说是贵名压着、孩子受不住的缘故。到你的时候,便一直没起学名。原想请郡中名师为你取名,都递了名帖了,却不料你走丢了。族谱上至今只有‘二郎’,没有你的名字。”
李信挑了挑眉,李郡守话里话外说“你”啊“你”,分明是打算一开始就把他当“李家二郎”对待。也是,只有这样,大家才不容易露馅。虽然李信觉得,假的总是假的,总有bào露的一天……
李怀安见他没意见,就开口,介绍起家族中的人来。他大约说了小一刻钟,才说完。说完的时候,众人已经进了一道巷子。再往里走一段,就是李信之前住的陈朗家了。李怀安对那些倒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二郎,把我刚才跟你介绍的,背一遍给我听。”
李信:“……”
他瞥了眼他那个等着看他笑话的便宜阿父,想了想,慢腾腾地开了口,“你是从前三辈开始说起的,李家的人口共……分为三系,会稽这边的是主家……”
他倒不是完全重复李郡守的话,却是把自己听到的大概意思,复述了一遍。
等少年说完的时候,踢了踢门口篱笆上的雪,示意李郡守,到地方了。
众人下马,李郡守看着开门的少年,心想:记xing倒真是好。
他愈发觉得自己选李信没有错:记xing这样好的少年,只要他愿意,学东西自然也快。经过自己的调教,李信应该很容易应付妻子才对。
之前路上李郡守一直跟少年说话,对于他这种不太说话的人,已经破了天荒。引得一路人的令史不停去看李郡守,心想:难到是要养成父子天xing?府君和他们就不怎么吭气,对他自己的“小子”,倒是还挺能说。
但是之后,李郡守倒是再没开口了。
因进了房门,少年褪衣,便是医工和铁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李郡守站在烧好的炭火边,负着手,看那少年一脸平静地脱去了上衫,上身赤luǒ地被众人围着。到这时候,李郡守才真正看到李信身上的伤。前胸后背,这些天在牢狱中,被折磨得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道道鞭痕、爪痕,有的结疤、有的化脓;有的与之前的外衫粘黏在一起,少年脱衣时,带下了一层皮ròu,留得血ròu模糊。
少年脸色苍白,神色倒还好,任由一脸不忍的医工们指指点点,寻找下手的地方。
众人的重点放在他的后腰处。那里也是血ròu凝着,让人下手很难。医工们说,“这些疤痕太碍事了,为了以假乱真,只能用火去把这块烧gān净,把现在的皮ròu全部换掉。然后我们用针把轮廓跳出来,用铁烙把痕迹清理gān净,用小刀剜掉多余的ròu……”
在人身上用火去烧!
就为了做出一个火焰型的胎记来。
而形状出来后,还要继续用火去烧,去撒些粉末,去改变这处肌肤的颜色。
因为李郡守要的是一个与真的也差不多的胎记,而不是一个别人随便碰碰、就能碰没的假胎记。他以最大的诚意,让李信去以假乱真。他就用最极致的手段、最诚恳的态度,为自己达到这一目的。
他要任何人看了这胎记,都无话可说,都没有疑问。
他不光是要瞒闻蓉,李家大大小小的人,他都想瞒过去。
这是李郡守的意思,李信一开始也同意了。
但是之前,李郡守只知道李信身上伤很多,他不知道李信的伤多到这个地步。他知道做胎记的话,李信会吃些苦。他不知道,还要用火不停地、反复地去烧。少年那里本来就全是伤,一骨一血一ròu,尽在身上动刀。世间有几人能承受得住?
虽然不是自己真正的小子,李郡守也犹豫了下,问,“能让二郎先昏迷再动手吗?”
医工迟疑,“那样效果不佳。”
李郡守看李信,“……是否缓几日,等你身上的伤……”
李信笑,“别啊。等我身上的伤轻了,ròu刚长出来,又要剜掉,那我得多疼啊。就这样吧,来吧。”
众人默然。
……
雪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阒寂,荒无人烟。
在一间破落的屋中,众医工铁匠们围着一少年,将那从火中取出的刀具,尽数招待在少年身上。
少年赤着上身,腰裤也被扒下。他俯趴在木板chuáng上,任千百倍痛苦加诸于身。他不愿意叫喊出来丢脸,嘴里塞了棉布,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不能闭眼,肌ròu绷紧,不能晕过去。
额上渗了豆大的汗,腰上每被人动刀一次,他的肌ròu就一阵痛缩。口里塞着的白色棉布,被他咬的,已经鲜血淋淋。而眼前仍然一阵一阵得发昏,恨不得就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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