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谨却没有理会,甚至没有给他一丝回应。拔剑出鞘,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进去。
踏过破碎的瓷片,咔擦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那般突兀;踩上凌乱掉落的锦帷,脚底沾染了些暗红的血迹。
整个太子宫,没有一个活口!
耿先生站在门外,看着舒谨向宫殿深处行去,渐渐隐没了身影,徒余一片冰冷的铠甲青灰,让人分不清界限。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又响起了脚步声,数百人如先前那边慢慢走出;舒谨的脸上却愈加冰冷如霜。
错身而过时,未曾给过耿先生一丝余光投she。
耿先生苦笑一声,若不是因为前些年的大变,殿下的xing子越加隐忍沉静;加之自己一家都折在了大狱,殿下念着些往昔的qíng分……恐怕自己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这皇家的骨ròu之qíng,也不知是殿下您是真的重qíng至此,还是徒留几分良知和犹豫。
不管如何,太子殿下无法下的决定,就由我来下!
舒谨没法举起的刀,就由耿七代劳!
“小陵!小陵?”
“是你吗?你在哪儿?”
沙哑的声音随着夜风四散,在空旷的前殿显得有些虚幻和飘摇。
“挖!”
声音恢复冷静,却带着些颤抖的余音。
一声令下,数十人举剑上前;不过盏茶时间,前殿的隔墙处就出现了一个半尺左右的空dòng。
舒谨拿起杨侯剑,以剑柄敲击;簌簌落下的墙灰落在如墨的发间,浅浅的睫毛也染了些浅白的颜色。
墙后,是一片黑暗。
抬手制止身后的人跟进来,舒谨弯腰抬步佝着身子走了进去。
出来时,怀里已经抱着双眼红肿的舒陵。看到舒陵的那一刻,舒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qíng;也许心中真的想过,若舒陵真的没有逃过这场杀戮,待继位后为他追封,再厚葬一场,也就算全了这场叔侄qíng分。
舒谨不会在意舒垣今晚的话,这几年的爱恨qíng仇,算来算去算到最后,谁也不知欠了谁,自然没有还清的时候。这世间有那哪个人是gāngān净净清清楚楚的呢?连舒谨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曾经一心为国为民,心系家人的他,现在究竟是何模样。
也许是在醉生梦死之间渐渐放逐,丢弃了仅存的信仰;也许是在这波折起伏的得失之间,从来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什么。
自我矛盾,自我厌弃,最后连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在耿先生和太傅心中,自己仍是那个值得他们匡扶,值得他们牺牲一切效忠的太子殿下;可谁也不会明白,除了太子,除了贤王,除了这舒氏的血脉,这世间留存下来的仅仅只是舒谨!
曾经的太子殿下,早就无法回来了。
也对,虽是累了,但舒谨从来不会如此脆弱;将来的路还要继续走,肩上的责任也永远不可以任xing地推卸。若此时还在矫qíng地沉浸在这些无用的qíng绪之中,那就真的对不起父辈用血ròu换来的这万里江山。
“好孩子,没事了,皇叔在这。”
“别怕,一切都结束了,皇叔会保护你!”
护着怀中的孩子,十三岁的少年仍旧那般瘦小,手脚僵硬地蜷缩在舒谨怀里;也让年仅十九岁的舒谨,看起来如此高大。
“来人,取先皇圣旨!”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天道有常,故分而必合;大道有行,时选贤举能。朕本南阳舒氏幼子,仰赖天恩,顺承帝业;得遇蔡阳杨侯,成帝王之业,统御天下。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兢业业也;yù开盛世之基,然则年月不期,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皇长孙舒陵,天资聪慧,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
“殿下!”
门前一直静候的人突然跪行到舒谨面前,以头扣地,打断了舒谨宣读的声音。
“殿下!不可如此啊!”
舒谨低头,示意随行的兵士将跪倒在地,脸色苍白的耿七扶起。
“先生累了,先行下去休息吧!”
“殿下…”
望着舒谨白皙的侧脸,耿七又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所托非人的失望,还是对未来境遇的忧虑。
明明胜利在即,为何拱手于人?
“孤意已决,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耿七挣脱兵士,再次拜倒,起身时蓝衣上却染了些深色的水迹。
“耿某一介书生,不能为国执剑征战,亦不能为民治地安邦。如今正值新朝动dàng之时,臣虽不才,仅余几分薄名;臣斗胆请命,这新君册立的诏书,还请殿下准许太傅和臣共同执笔。”
“那就有劳先生和太傅了。”舒谨点头,却看到了怀中的孩子那双带着恨意的眼。
“小陵还小,恐怕这朝堂孤暂时也难以脱身;烦请先生想个完全的法子,也好让孤有时间为新朝尽一份力。”
“诺!”
再次拜倒,却不愿让人搀扶;耿七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迹,双手捧过舒谨身旁的兵士手中靛青色圣旨,牢牢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这半生的命运。
翌日,圣武帝驾崩。
礼部新拟了谥号,新朝第二代皇帝是为新安帝,葬于北地南阳皇陵。
全城戒严之后,在宫外对峙整整一夜的侯府府兵和杨家军也尽皆散去;同时,先武帝遗诏由王氏家主奉出,昭告天下,册立皇长孙舒陵为帝。
蔡阳侯算无遗策,自薨逝五年之后,历经长子继位,漠北候兵变;在当年形势如此不明朗的qíng况下,仍嘱武帝留下了这份盖有传国之玺的空白诏书。
却没有料到,当初属意的长子舒谨却没有遵从他的心意继位,只成了这新朝帝位更替的一个陪衬。
一旬后,新帝继位,年号晋元。
贤王舒谨奉先皇遗命位居摄政王,辅佐幼主,以安社稷!
☆、择
浑厚的钟声响起,比先帝逝世时新朝诸寺共鸣的钟声更加盛大浩瀚;九百九十九阶玉阶,相伴行来,繁复宽大的礼服浸染了薄汗。
舒谨抬头,望着十步之上静立的舒陵;瘦弱的少年,终于登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那般笔直的身子,那般坚定的眼神,不愧是舒家的孩子!
舒谨在心底默默地说,但愿这一次的选择没有错。这锦绣山河,还是需要一个真正尽心尽力,有qíng有心,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爱恨的帝王;于自己,也许真的没有缘分罢……
“皇叔!”
站在高台上的孩子轻微地颤抖着,望向舒谨;微微牵动衣袖抬了抬手,怯懦地呼唤着舒谨。
舒谨没有理会,示意司礼的的官员们开始大典。
待穿着广袖白服的前朝元老,也是新朝第一世家王氏的家主文渚先生捧着靛青色的诏书,平稳清晰地宣读过后;将其jiāo由礼部的官员奉于金盘之中,迅速接转至宫楼之上。彼时鼓乐、仪仗尽相登楼,由宣诏的宫人大声读出,告知文武百官;接着再以云盘相乘,从城楼处徐徐降落,是为“云盘接诏”。
玉阶之上,朱楼之前,青帐之中,舒陵的眼中只有那个修长的身影。
玉阶之上,朱楼之前,青帐之外,百官之前;听着这山呼万岁之声,看着这盛大的典礼,舒谨却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三日之后,新帝继位第一次早朝。
舒谨早来了一个时辰,打量着这许久未见的金殿。
舒陵晚来了一个时辰,只能看见朝堂之下黑压压的人头。
朝上除了些新帝继位后需要安排的事宜,近期也没有什么大事;江州之地虽然仍有些旱qíng,但不足为虑,只要依着以往的惯例治理旱qíng即可。
倒是漠北候称病未朝这件事颇得众人注意,这新朝的风云之变;实令人有些看不懂,摸不清。
早朝后,太子寝殿。
“殿下,这里共计一百三十九人,其中一百一十人出自京郊行宫,是皇上五天前召回宫中的;剩下的二十九人是前些日子从太子宫逃离,后被杨侯发现带回。”
舒谨身着尚未换下的青色礼服,头上还带着束发的金冠,“贻误陛下早朝,是为失职,都处理了罢!”彼时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一边细细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碾磨,一边淡淡地吩咐着。
不管受刑的宫人如何凄厉哀嚎,也不管那些百般求饶的呼喊;不过小半个时辰,一百来人渐渐没了声响,偶尔传来的几声呻。吟,也微不可闻。
血流遍地,污了这座jīng心建造富丽堂皇的太子宫。
“不要让陛下知道,他若问起,就说这些人都被打发到外面的行宫去了。”
“喏!”
忠心的侍卫毫不犹豫地应答,指使着宫人和侍卫们一同就地掩埋了这些尸首;同时,也清除了那些流入石fèng中的暗红血迹。
走出太子宫,回头看着那门上新贴的封条,舒谨脸上有些茫然。
“阿福,你知道吗?”
佝偻的宫人静静候在舒谨身侧,没有回答。
“孤容不得一点意外!”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带着血腥气,在这如此炙热的骄阳下,却让人感到了深深寒意。
“找几个稳妥的人好好守着,陛下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
随手将把玩的佛珠赐下,看着侍卫诚惶诚恐的退下;舒谨脸上带了一丝浅笑,为俊秀的容颜增添几分光彩,仿佛以前那个温和仁慈的太子殿下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是在那人心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有些秘密注定不能掩藏。
这一百三十九人的埋尸之地,终归不会永远沉寂。
阿福轻轻掀起眼皮,恭敬地佝着身子道:“主子,到用膳的时候了。”
“嗯…去勤政殿!”
舒谨颔首,下阶离去;徒留一片寂静的脚步声,回dàng在这注定荒废的太子宫。
“呀!阿曙也在,不是病了吗?怎不在府中好好养病?若连累陛下染疾,可不是阿曙你能够担待得起的。”
略带责备的声音打断了殿中两人的对话,年长模样的人皱了眉,眼底划过几丝嫉恨;那端坐在上的少年却仍是一副怯懦的模样,眼带期盼和信任地看着从殿外缓缓走进来的人。
“哼!”
“陵儿刚刚继位就这般不经通报,直闯勤政殿;你眼里还有没有这尊卑之礼,君臣之道?”
那被舒谨叫做阿曙的中年人一脸怒意地斥责舒谨,无奈这被斥责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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