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久未进食的身体,早已无法动弹;虚软中带着解脱,耿介静静地躺在街角,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们,平静之余却生出了一股浓烈的不甘。
不甘就此死去,不甘这一生生生毁在这场祸事之中,最后沦为街角的一具腐尸。
第三日,得钱一两,半壶玉楼chūn。
丹阳郡耿庄玉楼chūn,揽了多少文人墨客笔下的风流;七年之前,一夕绝笔,再也不曾出过一壶。如今还能再闻到这玉楼chūn的味道,耿介心中的那份不甘突然尽皆散去,只低头拿起那缠枝白玉壶,全数饮下。
撑着墙角缓缓起身,从那繁复jīng细的云纹,再到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眸;堪堪带着少年稚气,其间风华便已尽数沉淀。
耿介接过来人已然开封陶罐,窖藏十载,醇香入骨。
待尽数饮尽之后,触地碎落,闷声不绝。将耿庄残存的标记摔得支离破碎,这世间也再也出不了huáng酒玉楼chūn。
士为知己者死,耿介残躯,也愿为殿下粉身碎骨。
——
将军死于旧疾,追封长平侯。
此后,丹阳再无耿介,太子府多了一个爱穿蓝衣的耿先生。
彦半生苦难,于最为绝望之时遇得殿下;耿氏一族也皆迁居新都,不复往昔凋零。
此番际遇不论恩qíng,彦以三世xing命为报;唯愿辅佐殿下,此生无悔已!
彦心中最愧之事有三,皆误了半生珍重之人。
早年家遭横祸,未能尽孝双亲,照料长兄幼子,此其一。
而今三载筹谋,不觉朝内暗cháo,致使殿下被禁,此其二。
及至晋元兵变,殿下辅立舒陵为太子,彦心中惊痛,近乎哀绝!
耿氏一族三年偏安,没能逃过那场大变;长兄血脉,怀子五月的新婚妻子,尽皆死在了大狱。这年年月月的隐忍,全数为了此刻!
若殿下不登位,这无数鲜血,不过一场徒劳。
半副残躯,一声苦笑,满嘴鲜血;彦区区书生,仅能为殿下代写这武帝遗旨!
继而,新帝继位,百废待兴。
漠北侯一脉与摄政王一脉斗了整整四年,彦心中之恨,未得半分纾解!
然殿下此间,全数纵容,未有半点gān涉;彦每每梦回,俱见幼子亲人哭嚎唾骂,竟生悔意!
彦此生最愧,莫过于此。
待晋元七年,得与亲人团聚,方知殿下十年艰辛。
司空曙以旧臣亲眷相胁,迫殿下服药之时,彦沦于悲痛之中。
旧臣尽皆请命起事,愿殿下重登高位之日,彦心生悔意!
耿彦心中有愧,愧对父母亲人,亦愧对殿下之信。
愧于孝,有负忠信!
晋元九年,殿下邀彦共饮huáng酒。
晋元十年,新朝贤王薨逝。
晋元十一年,彦奔走临西、蔡阳两郡;多番游说于两郡豪qiáng驻军,于中秋回都。虽于新都内等候殿下,然心中已知殿下抉择。
晋元十二年chūn末,彦侯于京郊行宫。
“先生,这孩子,此生无名。”
“喏!”
“以后,若他们有那缘分,就让这孩子告诉他……该报的仇,该讨的债,恪都拿回来了。”
“孤这辈子过得艰难,下辈子若见着他,会头疼的。”
“喏!”
晋元二十二年,耿彦卒,骨灰尽散于雁回山顶。
☆、番阿福
阿福生来就是奴才,在这皇宫里见惯了无数起落,看着那些贵人们今日chūn风得意,明日落魄癫狂。
前朝的风光自混乱中结束,那时的阿福不过是个农家子,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收成好坏全凭天意;人的生死,不过一缕飘蓬,于何地皆可死。
改朝换代,不过是浩劫后的余悲;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村落荒废破败。
阿福带着幼弟进宫那年,虚岁不过十四;父母姊妹或饿死荒野,或流落风尘。
十四岁的少年,已尝尽了这世间的苦难,在这所暗藏刀光血剑的宫廷之中,慢慢经营出几许安宁。所以走过了武帝的凌厉果断,历经了安帝的温和宽厚,最后看尽了晋元年间的风雨。
幼弟早已过世,亲人也成为幼年时一个模糊不堪的回忆;阿福此生的印象中,只有贤王嘴角的浅笑。那人总爱那般笑,明明可以肆无忌惮,却又带着一副仁慈的枷锁;明明智计无双,却不屑算计几分得失。
阿福是埋在漠北侯府的暗子,一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效忠于杨侯之主。
为了特赦出宫的弟弟,也为了这辈子能有几分存在的痕迹。
最早见到京郊行宫的那个孩子时,阿福总是想到家中的幼弟;同样孤苦无依,同样地从出生开始就不曾见过亲人。可幼弟的天真和这孩子的yīn郁,让阿福心惊;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便已如此早慧,可怜生在这皇家……
每每传话之时,阿福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因那孩子尚且稚嫩的笼络,也因心中残存的悸动。历经前朝新朝数十载风雨,也看过了这宫廷中的来来往往;怎会因为这几分的相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着不慎,即万劫不复!
听到太子亲自去行宫后,阿福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此后,尽自己分内之事,眼前两耳再也容不得任何东西。
及至后来蔡阳侯逝世,圣武帝继位,于阿福这等宫人来说,不过是这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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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换了个主子而已。
京郊的孩子成了当朝太子,阿福这等身份自然不能继续伺候;从一座宫殿走向另一所府邸,相同的不过是它们的主人,都是在这场永无止息的斗争中的弃子。
初见贤王时,他还是个孩子,被抱在先武帝怀里,睡相香甜。那时的阿福年已不惑,堪堪成了这所宫殿偏安一角的管事;依从着蔡阳侯的诏令,蛰伏着,忘记了岁月的流逝。
十几年的光yīn,都颓散在这所寂静的宫殿,鬓间早已染了白发,阿福不言不语。
终于,成为了漠北侯的心腹,也终于找到了一个棋子的归处。
那块黑沉沉的墨玉出现之前,阿福一直遵从着漠北侯的命令,每三日守着废太子服药;守着自己前任主人的孩子,却从无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动摇。然后看着那个众人口中温和风雅的太子殿下,醉生梦死,百态皆露;看着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人,如今也不过这般模样。
墨玉一出,阿福就不再是那个阿福了。
那玉就像主子的那双漆黑的眼般,透着沉沉的冷。
阿福以前,是留守在暗处的狗;阿福此后,是别人手中的刀。
阿福看不懂,看不懂自己的主子;那个总是躺在榻上浅笑的人,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事qíng,都不足以让他动容。阿福也知道,知道漠北侯与圣武帝近半的谋划;娓娓道出之时,不过在那人脸上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蔡阳侯遗留的暗线,武帝留下的遗旨,蔡阳秦杨两家的财力……未到半月,尽数浮出水面,让人无法想象在这歌舞放纵的两年,这人究竟有几分真假。
可阿福仍然不懂,不懂主子为何要服下那药,不懂那颗永远带着枷锁的心。
晋元之变,宫中没了大半宫人,整个皇城的血气一月未散,连着天边晕染的血云,看的人心惊胆战。圣武帝崩了,很快就有了谥号,是为新安帝;虽在位只有两年时间,然其好和不争、庄敬尽礼,是为安帝。
后太子舒陵继位,主子则继续做他的贤王,摄政辅国。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最终却弃而不顾;阿福不明白,满殿兵甲也不会明白。
此后,阿福是王府的管家,日日行走在这方圆之中,看着新朝的朝生暮落、风雨波澜。阿福知道,那药戒不掉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就算他是舒谨,也不可能成功。
两年蹉跎,整整二百九十一颗,那滋味深入骨髓,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忘却。
阿福时常佝偻着背,不言不语;每每看着主子的浅笑,仿佛就已看见了结局。
阿福老了,幼弟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如今的阿福,只有一句浅叹,那是他存在过的痕迹。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在告别时,唤他一声“福叔…”。
“十年了……”
独自进宫,再见到那个孩子时,早已看不出当年的卑微和懦弱;而今站在阿福面前的,是这新朝的天子,独守这万里江山、宫殿楼宇几十年,最终不过归于尘土。
一件件,一桩桩,不需撕开潜藏在人面之下的yīn谋;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已让天子震怒。
阿福此生的最好的结局,莫过一卷竹席,掩了这人世一遭的苦难。
阿福此生寄于杨侯,忠而生,忠而死。
不过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为主子做尽了杀戮之事,却未曾担得一点骂名和愧疚。
阿福此生所做之事,无对无错,无悲无喜。
最为欣喜的尚余一句:
“舒陵此子,心思过深,不容轻信!”
还有那抹在三箱书信之上的,一味解忧散。
待飘蓬零落,徒留一句叹息,半丝遗憾。
或许,在某个时刻,阿福也曾……
怜惜那抹记忆中的浅笑。
☆、番江南
“江南,临西郡那边如何?”
“禀陛下,一切安好!”
天子时常问起临西郡,江南自是对那处多了几分留意;可这十几年来,新人显现,老人退去,这新朝仍旧这般安定平静。
江南看尽了天子二十年的痛苦,看尽了他这日日夜夜的挣扎。
身为天子近臣心腹,每每深夜见着勤政殿未尽的灯火之时;江南都会忧心,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君王,放佛是在榨尽此生所有的jīng血,只求一个结局。
看着他独自一人站在积和殿中,望着摘星塔旁的重楼。
看着他枯守勤政殿中,彻夜不眠批阅奏章。
看着他于这宫城之中,来来回回心如死灰。
晋元帝在位三十年,慈惠爱民、徽柔懿恭,谥号文,后称文帝。
江南县偏安一角,世代鱼米之乡,于乱世飘摇之下,独得一丝安宁;可这安宁,也不过是一时假象罢了。
江南仍然记得故乡那曲悠悠的采莲曲,记得那座旧迹斑斑石桥;还有阿姆唤他回家的俚语,江南县的空气中带着丝丝的甜香,让人宁愿永生沉醉在这桃源之中。
可儿时的玩伴,街角的青石,来往的行商吆喝,这些早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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