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一直……是怀有目的接近他的么。
扶良脚下的锁链叮当作响,像是无法接受这预料之外的诡计。
楚睿照例给了扶良时间来考虑。
或许是他故意疏忽大意,楚睿走的时候在桌上放下了一筒袖箭,尔后,靠在扶良的耳畔暧昧地吐着温热气息。
“明日国宴,静待你的‘惊鸿一舞’。”
从他跨出牢门的那刻起,扶良仿佛明白了楚睿与崔福之间的关联。
这一切,都是楚睿的手段,狠就狠在借刀杀人,不留痕迹。
楚睿首要拔除的羽翼,就是庇佑他的扶氏。
☆、美人杀伐
烟波习习,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映照得四侧殿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此刻,檐角下的雪莲都绽开了,纯白映雪。
铺就一地的红毯上,釉绿绢纱宫装的婢子双手轻托碟盘,迎着王座款款而来。
临近晌午,跪坐上首的济宁王掬着笑容,在接受群臣的叩拜之礼时,瞥了一眼落坐平首的周饶国君。
此时此刻,周饶国君只是捻起酒盏,漫不经心地放于手心,略微倾角,斟满的美酒就在济宁王的面前,一点一滴,溅出朵朵花影。
这朵妖冶之花,或许,就是殷红雪莲。
王宫大臣们俯首跪坐于后,眼看着周饶王的举动,额头溢出了薄汗。周饶向来qiáng盛,而面前最年轻的周饶王更是历来最难以捉摸的国君。
史曰:周饶国君祁辛——未行弱冠之礼,却铁血手腕,杀伐决断;然乖戾不羁,武断专行。
yīn晴不定的周饶王,就连济宁王也不敢与他对峙。
他惶恐,那浇灌花朵的养料,就是覆灭的纪国。
济宁王紧锁着眉头,尔后,殷勤一笑。
“周饶国君能够远道而来,是我纪国之幸。”
说罢,济宁王立身举杯相邀。
而周饶国君在此刻抬首,看到济宁王色厉内荏的一张脸上,略显苍白的肤色,凸显出一双贪得无厌的狐狸眼。
祁辛淡淡一笑,举杯回应,“济宁王诚邀,本王岂能辜负。”
说话间,他那漆黑的双眸,黑dòngdòng的,像是能够把人吸纳进去,唇角的深长笑意昭示着睥睨众生的帝王气魄。
他抬手,将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旋即,四下一片觥筹jiāo错之声。
等到殿外沉重的金钟低沉暗哑地长鸣三声,守在王座之下的崔福,不yīn不阳的尖声就掠过了旋木高梁。
怀抱琵琶的宫人鱼贯而入——
殿内,环着古筝玄琴,手执笛萧的乐师跪坐四侧。
锦华亭下,一潭含苞待放的水莲;锦华亭里,似羽化而去的谪仙。
雪莲初开,幽香迷醉。
谪仙舞,虚环香,缥缈灵月画中仙。
那起舞弄清影的纤细身影,掩面而舞,双瞳剪水,一袭白丝绸的高腰长裙描着寒梅,色调渐浓,宛若傲立霜雪次第而放。
描眉黛,云髻高绾,一节玉手搭上发髻里那支洒金梅花簪时,额心隐隐的三瓣梅花钿,妩媚且不失高洁。
美人回眸——
此时此刻,落座于旁的楚睿突然站起身来。
耀眼的雪花飘拂之处,高立于舞首的颀长身姿,双臂舒展,尔后伸手一挥,亭外的水莲竞先绽放。
满眼花光,满目玉姿——
祁辛手里握着的杯盏不经意间脱手,酒水溅落了一地。
世间含灵,最美不过如此。
祁辛转眸,换了个位置,倾身,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无奈美人掩面,恍若只容远观的神女,撩拨人心却又xingqíng凉薄。
他痴痴地望着,楚睿在他身后,目光渐渐yīn沉起来。
再转眸,楚睿遥望锦华亭里的那舞姿绝美的“女子”。
他捂住心口,直到两人的眼神jiāo汇。
光影之中,丝竹悦耳。
扶良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仁似兰。
他双脚旋起,缤纷的花雨——
待到众人目光迷离,那略微泛起波澜的水潭过处,一支袖箭被照she得无所遁形。
幽冷的杀气。
飕飕的冷风。
偌大的殿宇里,当祁辛捕捉到那暗藏杀机的袖箭时,淬了毒的袖箭已然没入王座上首之人的咽喉,雷霆之力,jīng准无误。
若那袖箭再偏离一尺,葬身于此的就该是他。
济宁王殒命——
在崔福大惊失色的同时,楚睿一双探究的眼眸里含着计划突变的指责。
他要的这一箭,是了结周饶王的xing命。
而负手而立,毫不避讳目光的扶良,一双摄人的眼,冰泉幽咽,潋滟凌寒,眼底没有被戍卫团团包围的慌乱和惧怕,反而是诡异的镇静,冰冷噬人。
扶良自嘲地想,是自己的这副模样蛊惑人心,才会让提刀围剿之人不敢妄动么。
扶良哂笑而不语。
“扶良……”
楚睿垂着眼睑破开包围圈,在他想开口之前就敏捷地伸手,一把将他扣在怀里。
“别碰我!”
“不要出声……”
话音堵在喉咙的时候,楚睿喝退了虎视眈眈的戍卫,使劲地将扶良拽住,另一只手对着崔福打了个暗语。
残局,有人摆平。
尔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楚睿世子与那舞首“女子”齐齐消失于抄手游廊尽头。
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湿漉漉的鲜血,染红了大殿。
这场国宴,亡了国君,却使周饶王祁辛寻到了,足以魂牵梦萦的“女子”。
☆、市井师弟
宫墙影笞,琉璃华灯悠悠升起,但瞧见坐在庭院里发呆之人,被玉色映衬的半张脸,眸光黯然。
小榭里,楚睿踱步而出,靠近庭院里的人,一步一步,直到将其揽入怀中。
良久,等到楚睿快要恹恹松手的时候,扶良才缓缓拨开掩在发顶的枝叶,目光透过枝杈投she下来的斑驳光影,逆着弦月的方向,看眼前慵懒又雅致的男子。
“楚睿,是我输了。”
他喃喃叹息。
夜色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chuī得墨色直袍上下翻飞,人影摇曳。
或许,正如尊师所言,他与楚睿,只一人能够扶摇而上。楚睿有的权谋和势力,皆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输了手腕,输了身家,现如今更是输了自由。
当下,朝里坊间都在传闻,自上次国宴之后,纪国少了软弱无能的济宁王,却多了一位能让周饶国君念念不忘的美姬。
美姬啊……
他当真不知道,原来他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甚者,有人弹劾他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只因为,他似乎一时之间,虏获了周饶国君和纪国世子的痴心。
或许,世人并不关心,丞相之子扶良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生。
他被子虚乌有的“女子之身”禁锢在这高高的亭台楼阁,除了楚睿,他谁也见不到。
被世子府邸的禁卫软禁——
长廊灯晕里,楚睿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扶良半敛眼睑的笑容里,些许苦涩,些许讥讽。
楚睿抬手,默默抚了抚他的肩,“扶良,你可知,一败涂地的,向来只有我。”
他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如今挟新王以令群臣,得不到眼前人的认可,他也无法拥有片刻欢愉。
曾几何时,只要他略有所成,站在他身侧赞许鼓劲的扶良,从来不会吝啬他的笑容。
而今,他那墨色的眼底,任何qíng绪都极尽婉约。
自扶氏灭族之后,他很久没真挚地微笑过了。
思及此,楚睿望着他,君子气息温热扑面,而眼眸却没了多余的qíng绪。
扶良跟他隔了半臂的距离,用目光看了看周围被夜露浸透的嫩蕊,“楚睿,我知道你已经掌握了纪国。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及无辜。”
无论是百姓,还是尚且年幼的新王,他期望,不要让纪国因为朝廷变更再多流一滴血。
他熟知的楚睿,尚有恻隐之心。
他可以利用那王座上的稚童,但绝不能起了杀心。
他难得认真地凝视着他。
楚睿听罢,眼角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他的扶良啊,原来一直都为他忧虑。也许,扶良的心底,并非全然冷漠。
想到这儿,楚睿睁着“小鹿般”的眼眸,索xing去拉扶良的衣袖,咬着薄唇,含着无辜且期待的表qíng说道:“我就知道,扶良师兄一直都是关心我的。”
他赖着脸索抱的模样就如同不谐世事的孩童,令人心软,不忍拒绝。
扶良伸手拦着想往他怀里钻的人,神qíng呆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最应付不来的,便是楚睿这般耍赖的市井模样。
无论如何,楚睿依旧是他视如血亲的师弟。只是,他的胡闹,已然超过了他坚守的处世之道。
扶良屈着手指,轻扣在飘落花叶的石桌上,对着楚睿,端穆而视,不言不语。
枝桠上,满目雪白,惊飞的寒鸦长鸣而去。
楚睿暗暗攥紧隐在衣袖里的手掌。他发誓,不消数日,扶良便能看见,一个全新的纪国,qiáng大而繁盛。
那是他捧给扶良的一份承诺。
☆、稚童济婴
延和八年,纪国改国号为正泰。
正泰元年,纪国新王普行连坐之法,律法严苛,增大辟,有凿顶、抽肋、镬烹之刑。
史官记载:“初,新王登基,用法严酷,尝临渊论囚,洛水尽赤。纪国新法数月,人多怨之。”
新王在纪国建立了追随济铖王的国策——耕战。
自此,纪人只得日夜劳作,cao兵备战。
世间盛传,新王济婴虽年幼而历法,实乃纪国之大变也。
可谁又知道,这意图“cao戈列国”的新王,正钻进宫掖御花园里躲猫猫。
“王上,别顽皮了。您在哪儿呢?快出来,可别磕着碰着了!”
追在小小身影背后的小太监扶着高帽,焦急万分地窜进糙丛堆里,提心吊胆地翻找。
那模样,让躲在雀息桥dòng下的稚童哑着嗓音低低地偷笑。
碧水边,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影突然转眸,偏过头,屈膝的瞬间,便瞧见了那藏身于拱桥下的小人儿。
“小济婴,我抓到你了!”
蹲下身的人歪斜着脑袋,头顶的光影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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