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说完,又问一遍:“你说的是真的?”
殷凤翔迎着他的注视:“确确实实。”
“父皇竟然……”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神色复杂,最终嘲讽一笑,“……原来也不过如此。说到底,总归是我连累了她。”他语气转为歉疚心疼。
默然了一下,问:“她让你给我带什么?”
殷凤翔缓缓展开手掌。晶莹剔透的huáng水晶发出美丽的光芒。
景王心头一震,直直凝视着这条手串,目光恍惚。
——那次秋会后,他们就不曾见过面。不管谁家宴饮,只要他在,公主绝不前来,不是称病就是称事。就连在宫里遇上,她也不肯与他照面,老远就吩咐绕道而行。
料想她已猜到,也料想难免会落如此下场,可事到临头,心中的难过无法形容。忍不住生出一些暗恨,如果那天没有一时冲动,现在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妹,再怎么样,她不会连见他都不肯。
皇上下旨大选驸马当日,所有皇亲贵族都入了宫。听了一整天的嘱咐和道贺,眼看其他兄弟都向她道了贺,他当然也不能免,摆好笑容走上前,做好了被她冷淡不睬的准备。结果她非但没有躲开,还让他晚宴后等她。
他的心顿时漏跳了好几拍,连话都险些不会说了。整个晚宴期间忐忑不安,猜想连连,自己吃进了什么毫无印象,更没有尝出一丝味道。
抬眼看她,她除了含笑回应皇帝皇后,接下王公们的祝酒,就是默默用餐,一眼也没朝他看过来。
散了宫宴,他在台阶处伫立许久,终于等到她出来。
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长条盒子,就命身旁所有人到前方等待。
侍从们走得看不见以后,她才转脸,目光很轻地扫了一下他,开口:“王兄。”
说着朝他走过来。
他脑中掠过无数句话,却不知哪句最为合适妥当,最不会令她生厌、使她尴尬、把她惊走。
没待他挑好,她又说道:“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王兄。”把盒子递过来。
他心又狂跳不止。接过盒子,抓在掌心cháo热的手里。她不但不对自己鄙夷斥骂,反而……难道……一时激动难忍,猛然握住她的手:“我……”
她的脸立即红了,映着檐下的宫灯,不知是羞还是恼。是啊,他们过了孩提时就再也没有牵过手,连一丝触碰也没有。
她低声说了一句“王兄自重”,就把手抽了回去。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对他冷冷道:“王兄还不把东西还我吗?”
心里一凉,自觉丑陋惭愧,缓缓从怀中拿出她朝夕佩戴的手串,上头还留有肌肤的温热。
她一接过也感知到了,脸色更红,不知是更羞还是更恼。转身就走。
回来之后把盒子打来,里头是一幅画,众生百态,绝佳妙笔,正是日落山人的讽世之作,《梦中梦》。
“……想入非非,如沉溺梦中……人生本就大梦一场,可笑身在梦中不自知,心里还编织着美梦……观此画如对镜自鉴……”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心痛如绞。
可笑自己,痴心妄想,为幻所迷,为孽所诱,不过一个庸俗之人,还是一个心地龌龊玷污兄妹qíng分的无耻之人!
他喝了一整夜的酒,大醉不醒,第二日醉里高烧,就病倒了。
闻听他病了,皇帝皇后、王公大臣都来探视,独独她一次也没来过。
病里消沉,无事可做,把她从前赠与的所有物品搬来,一共几大箱,一件件细看抚摸个遍。
直到最后一件,《梦中梦》。
他手一颤,深深闭了闭眼,镇定心神,重新再看。
画卷上,尊卑贵贱各色人群身陷虚妄,满脸沉溺,却是各个欢喜。
虽然是假的,神qíng却那么满足。
既然此生本就是大梦一场,何不把这场梦做好些,做圆些?梦都梦了,与其醒来落得个空惆怅,还不如一梦不醒,求个欢喜!
此念一生,他陡然jīng神倍增,心里说不出地舒畅,好像去掉了一块千斤大石,身上的病立刻好了一半。
他编了一个化名,就去应试。
驸马向天下人征选。能通过公主前三题来到京都的,却只有几百人;通过第四题,还剩数十人;通过第五题,只剩区区六个。
他本来还想,如果有人比他高明,或者与他不相上下,他就无声退去。没想到通过第六题后,他就没了对手。
万物枯凋的天气,他只觉chūn风拂面百花盛开,绵延整个大江南北。果然!果然只有自己,才配做她知己!
九道题,道道答出,所见独到,所言jīng辟,前三题甚至与公主送jiāo礼部官员的回答一模一样。
朝廷不食言,既然通过了,只要见过皇帝,正式再得一道赐婚圣旨,就可迎娶公主,当上驸马。
那日,他佩着面纱,迎着簌簌飞雪,顺着华丽的长毯,走上一级一级的阶梯,走向大殿。
大殿内皇帝高坐在正中,左手边坐着皇后,右手边坐着锦妃,三个人都对他注目而望。公主立在锦妃身侧,盛装打扮,明艳无方,脸色却有几分异样,低垂着目光。
人这么少,一定是皇帝先行察看,若不满意,还可秘密更改,不至让消息外泄。
他进入大殿,站定。
锦妃绝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先夸了一句:“观他走路,称得上气质高华、风采过人,想必是能配得上天qíng的。”眼波盈盈向皇帝瞟去。
皇帝“嗯”了一声,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却微微皱着眉头。“既然公主的题你能悉数破解,这驸马之位看来非你莫属了。你姓甚名谁?”
一旁伺候的宦官听出话中隐隐不悦。要知道大殿之上,皇上面前,居然蒙着面,这可是不敬啊!才要对他出言提醒,他却手一抬,揭下了脸上的面纱。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锦妃娘娘……公主殿下。”他跪下见礼,平静自若。
大殿上的气氛立刻凝固了,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骤然变色。
“哗啦!”皇帝桌上的樽盏一下被拂落到地上。
皇后“啊”地一声,脱口惊问:“愿儿,怎么是你!”
宦官的拂尘也啪地掉到了地上。
皇帝猛然喝道:“抬起头来!”
他抬脸,面对皇帝铁青的脸色,眼角却望见公主依然低垂着目光,并不怎么惊慌。
“……天qíng选驸马,你为何来此胡闹?”皇帝一字一句地问,死盯着他,龙颜yīn沉得可怖。
知道皇帝是给自己留着余地,他却只是坦然一笑:“启禀皇上,李愿正是前来应征驸马。皇榜说答上公主的题即为驸马,皇上金口玉言,必然作数。”
“哐!”一声巨响,皇帝竟把身前的桌子整个掀翻!他霍地站起身来,骈指指向他:“李愿!”
皇后惊慌失色,急急开口:“愿儿!你胡说些什么?……素日你常与天qíng玩笑,可此事非同小可,胡闹也不是这么个胡闹法,别惹你父皇当真!”
他垂下眼帘,仍清楚道:“李愿明白轻重,不敢玩笑。”
皇帝指着他的手青筋bào出,眼中怒火喷出,殿外飞雪茫茫,殿内却如置烈焰之上。
“愿儿!”皇后脸色煞白,又喊一声。
“把这个不知人伦、下流无耻的孽障拖下去,杖责一百!”皇帝勃然大怒,重重来回踱步,“传旨,李愿大不敬,废去爵位划出宗庙,终身圈禁,永不得入宫门一步!”
“皇上!”皇后跪下求qíng,“是臣妾教子无方,愿儿必定是一时糊涂!求皇上开恩,容他反省悔悟!”
皇帝向旁边怒道:“还不拖下去!”
“父皇。”公主忽然开口。
他本心定如水,等待责罚,此时心中一乱,屏住呼吸。
皇帝火气立时小了,口吻也转为慈爱安抚:“都怪父皇失察,让你受了惊吓侮rǔ……这个孽障!父皇定会好好责罚,给你出气。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外传,过一阵子,再给你另选驸马。”
公主徐徐跪落,轻声道:“谢父皇恩典。只是此事已经昭告天下,晓谕万民,不可儿戏。不管选出的人是公侯还是乞丐,是富贵还是贫寒,是天上神仙还是地下妖魔,儿臣……都只好认了,不敢更改。”
他呼吸几乎停止,心定如水成了波涛万丈,禁不住抬眼去望她;她垂眸说完,脸上隐隐泛红,却并未向他看来。
一直旁观的锦妃骤然离了座,严声道:“天qíng,你疯了?”
这时侍卫过来,将他带出殿外行刑。
不必想,也知道接下来大殿内是如何狂风bào雨。父皇如何动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听到她那番话,死也值了。
之后他被囚禁府中,皇帝派人严密看管,不但不能出府门,也不能出房门一步。
他给皇帝呈去一封信,信上求了两件事:第一,此事是他一人所为,母后与公主毫不知qíng;第二,求父皇放过当日大殿上的宦官和侍卫,gān系全在他一人,不敢将罪孽祸及其他。
皇帝倒是答应了,回书将他再三痛骂一顿后,只将当日殿上宫人侍卫调离宫禁,去守皇陵。
开chūn之后,他被秘密转押,皇帝的密旨,让他去往滇州,远离京都。这就等于流放了,但他毫不在意,流放也好处死也好,他都没有怨言。
可是,可是!父皇却把她狠心远嫁西疆!
——怎么降罪自己都无所谓,这却万万不能!
“殿下。”殷凤翔见他凝视手串良久,神色一再变化,直至咬牙,于是提醒。
景王李愿淡淡一笑:“我早已是庶人,不是皇家子弟。”
殷凤翔眉一扬,含笑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吩咐,让在下将此信物送到当朝驸马手上。”
李愿眼中光辉闪动,脸上添了几分血色,低声自语:“天qíng……”
这一声极为温柔缠绵,qíng深意浓。
殷凤翔总算明白为何他从来只称公主“瑞阳”,一旦叫了公主的名字,qíng难自控,这份心意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暗自感慨,开口道:“我们兄弟多承两位殿下照拂,特来道喜,贺礼一雅一俗,还请收下。”
李愿感兴趣道:“若没猜错,雅的是秋雨作的一幅画?”今日只见弟弟未见哥哥,倒有点可惜,自己和天qíng都挺赏识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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