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夫出去了,唐浩青瞥一眼门,起身将方才喝的索饼也盛一碗给崔宏端过去。
崔宏靠在铺沿拦桩上,好手好脚,坐正了身子偏等唐浩青给他送这一碗汤来。
双手接了碗,唐浩青递一双筷子去,崔宏摆摆手,单手握了碗便就这么囫囵喝下去。
伤在前胸处,总有不便,更何况崔宏使的双刀。
唐浩青道:“不如去下一城你便留着休养,莫赶这趟无用生意。”
崔宏道:“现下我又孤家寡人一个……方才你不是见了么?”
唐浩青晓得他意思。
崔宏手底下这赵赫不知什么来头,分明是做的山匪勾当,怎么好像一副对朝廷忠心耿耿模样,又晓得他所接什么点案……
“你当真只是山匪?”想着,唐浩青便问出口。
“未听山下人说么?”崔宏笑一笑道,“十成十的匪类,崔大哥匪贼作径,怕么?”
“赵赫叫我做什么你也听了。”唐浩青笑道,“我亦是恶贼,怕甚么。”
崔宏道:“晓得你不是……”
唐浩青道:“崔宏,十余年未见,你怎晓得我不是?幼稚孩童时自然不是,怕是只能攥了石子去打狗,现时里却非往日可言,我是唐门中人,私下里做的什么生意,你总不会全知罢?”
崔宏道:“不知。”
唐浩青便道:“我不问你赵赫身份,到入城了便分路走罢,你这伤处算我欠你,来日再还,便只当鄞泽山下小道未见过……”
“寻你这几年……”崔宏道,“好不容易寻着了。”
唐浩青实不想理崔宏说法,心里一团乱麻,这笔账如何也理不清,便道:“莫说什么寻不寻了,寻见又如何,你要寻沈重禄,现下是唐浩青,寻不见了。”
崔宏道:“你不是要去寻李师道么?我送你去。”
唐浩青眉头一皱:“你……”
“叫你杀武公的不是他么?”崔宏道,“我送你去罢,到了便走。”
唐浩青道:“谁与你说的?”
崔宏道:“你不瞒我,本是想叫我晓得罢?”
见唐浩青不答,崔宏便再道:“再是山中久居也晓得青州为谁所辖……淄青平卢李师道,唐门在为他效力?”
唐浩青嘲道:“知道不少,怎么,多的便不详知了?”
崔宏笑一笑,问道:“我所知甚少,你要听便全说与你。”
唐浩青将下摆撩过,便坐到崔宏一边,将他那只空碗接了拿在手里,道:“说说罢,怕是比我知道的还多些。”
崔宏便开口:“圣人平藩,yù先平淮西,吴元济飞扬跋扈目无朝廷,早便成眼中钉ròu中刺,况淮西统领申、光、蔡三州,府治蔡州,从此地往西北推进,一日之内便bī近东都洛阳。”
唐浩青点头道:“唔,都晓得,接着讲罢。”
崔宏又道:“是要拿汴州做比罢,断运河,迫漕运。”
唐浩青道:“讲这些,又晓得李师道如何了?”
“上头出兵八月有余,反吃了困,用兵所至,粮糙先行,到现时粮糙先不足了,国库空虚,加之成德、平卢等藩镇阳奉yīn违,暗中出兵助淮西与朝廷相争……怕要步德宗后尘。”崔宏道,“李师道便是要趁此行事罢,若吴元济败阵,武公一案正好全兜到他头上,若是吴元济不承他这qíng,也好按到王承宗案头去……至于这李师道有何打算,我便真不知了。”
唐浩青笑了笑:“你也不知多少……本当你身边有个柳泌,算人算天还可算国运。”
崔宏道:“柳泌便是有通天之能,我也不敢叫他做这折寿的事……不过么,叫我猜,莫非李师道屯兵?”
唐浩青看他一眼道:“说这么大声作甚?怕无人听见我们说的是反贼?”
崔宏便压了声道:“李师道雇了唐门的人,倒是聪明得很,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唐门敢光天化日之下杀朝廷命官。”
这一番恭维,只可惜唐浩青并不受用。
“你单知我唐门接了杀人点案,不晓得还做了余事。”唐浩青道。
“河yīn转运院也是你们作为?”崔宏问道。
“……消息倒灵通。”唐浩青低笑两声道,“德宗后尘怕是不会步,总不见得再派个宦官去领兵,当今圣上未昏聩,是个想作为的。”
“只可惜……”
“只可惜啊……”唐浩青也随崔宏叹道,“一国未平,连失两相。”
话里颇有几分嘲意。
“本循李公遗志么?”崔宏道。
“甚么李公张公……不知道。”唐浩青笑道,“妄议国事,不怕给人捉了去砍了?”
“屋里只有你我二人。”崔宏道。
唐浩青笑一笑:“算我善人,饶你罢。”
崔宏道:“那便先谢过你。”
二人气息此时相近,咫尺里相闻,崔宏再动一动头,眼见着鼻尖都要相碰。
唐浩青却未避开。
崔宏道:“你不躲,是报我挡的这一刀么?”
唐浩青嫌他磨蹭,自己再凑近一分,二人唇舌便相缠了。
先前一回只是嘴皮贴一贴,这回却是真动了名堂,崔宏一时便取了这便宜,伸手将唐浩青颈后压住,这一回亲吻便更难舍难分。
许久放开,唐浩青给他亲得带些喘,道:“原是想的这档子事?”
崔宏老实道:“不止。”
唐浩青看一看他前胸伤处道:“不止?有心无力罢。”
崔宏反而肃穆道:“浩青,你将这门状全说与我,是……”
“怕我此去是舍命么?”唐浩青笑道,“说与你听,反倒还不愿了。”
崔宏便真晓得他话里意思了,却是一时高兴起来,探手一把将唐浩青拉到怀里,双臂一收便圈住,吐息皆在唐浩青耳畔颈间,弄得这唐门弟子耳下不知如何有些发热。
“我本以为……”崔宏道。
“本以为甚么……到底算是一寨之主罢,怎地讲话也拖沓。”唐浩青道,“总晓得我是允你罢?”
“是。”崔宏道,仍是不放手。
唐浩青苦不堪言,又要避崔宏伤处,腰背弓着,又稍拧得不舒畅:“待此事了了,去见我阿娘罢,幼时事我不大记得,她倒是多记得些,还时要同我提那崔家小子,唤的宏儿。”
崔宏道:“是要去看沈娘子的。”
“放开……放开罢。”唐浩青道,“背疼得很。”
崔宏道:“再抱一会儿……”
唐浩青:“……”
实是腰背拧着不易,唐浩青又不敢推重,只道:“松……松开。”
崔宏道:“嗯……莫不是发梦?”
唐浩青道:“什么发梦,腰要拧折了。”
崔宏这才松了手。
“那么……”崔宏道。
“你要跟便跟着……只是歇不了,自己留心着伤处。”唐浩青道。
唐浩青说罢走开去,将空碗在一边矮桌上放了,漫不经心抽了自己千机匣里几根□□,再怀里取细针来,本是做暗器用,此时却成了巧匠工,唐浩青出手化影,刷刷几下,不知在□□上刻了什么,又装回去。
“做什么?”崔宏问道。
“这个嘛……”唐浩青携黠一笑,“自有用处,你要同我一路走,自是要告诉你的。”
崔宏便点一点头。
虽再重逢并不过多少时日,唐浩青xing子却亦给他摸透几分,知晓他当说时便说,不当说时再劝亦不会开口。
崔宏再看他摆弄其它,便也不打搅,只坐在chuáng铺上,又动一动,靠到拦桩上。
低矮处将背脊硌着,他倒也靠得怡然自得。
再过一会儿,崔宏似是犹豫再三开口:“浩青。”
“说。”唐浩青头也不抬,手中一根银针转得飞快,又在机关低桩上捣鬼。
“赵赫本不姓赵。”崔宏道,“两年前光州淮水旁,被我同柳泌捡回来……”
“捡回来?”唐浩青停了手里活计问道。
“柳泌捡的。”崔宏忙道,“我寻常是……”
“……不问你谁捡的,怎么个捡法?”唐浩青问道。
“快饿死了,柳泌给了块饼。”崔宏道,“本是要去投军的,柳泌劝了一夜,便与我们一道做了山匪。”
……本是满腔抱负要投军,却做了山匪,那道士真是好本领。唐浩青想。
“柳泌不知同他说的什么,总之便是多一个帮手,他武艺虽算不得一流,却也合用,在寨中算得上好手,领弟兄们习武也足了。”崔宏道,“也是柳泌同我说,他家里亲眷似是死于兵难,是哪一回,柳泌却未说了。”
“那么便当他是死国志士罢。”唐浩青道,“怕是这囊袋里装的是那武元衡头颅的消息也是柳泌放给他的,只不知他要取我xing命做什么。”
“我传书回去?”崔宏道。
“不用。”唐浩青道,“若是那柳泌当真心里有鬼,这时候你寨中无人,恐不是趁机引兵便是远走罢。”
“……我与柳泌相识六载,或是其中另有隐qíng?”崔宏皱眉道。
唐浩青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与我算相识多少载?你又清楚我多少?”
崔宏便笑了:“不清楚也无妨。”
唐浩青哂道:“说来也无用,这柳泌,你信他,我倒是觉得他未必可信,总之不遇,等事了再问。”
说罢便将自己机关□□全收了,出门同主人家说话打听去了。
☆、十
崔宏想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当日柳泌同他说十余年来不知这人心多少可变,唐浩青不得不防,若实不愿,便只防他一样,离间。
离间只二字,却算得上恶极,柳泌这二字出了口就晓得覆水难收,崔宏听到耳里分不分先后也只看他自己想道,到日后真有这么一出,便不知是判哪个离间。
现下里崔宏倒是当真不知如何分个先后,唐浩青说柳泌未必可信,这寒衣老道平日里灵宝天尊附体,旧日时算卦,无德无据陈qíng,给他添油加醋一说,俱显得有模有样,叫人非信他这一句不可。
到崔宏这处,许是相人愚钝,未见过柳泌拿那一套卦辞爻题来唬他,柳泌所言却无一处不是,到上了鄞泽山,连山下过路何人都断得准。
柳泌头回不断,便是唐浩青来时这一回。
“想什么?”唐浩青正走进屋里,手里提了煮茶一壶,另一手提了一只竹篮,盖了块粗布,下巴还夹两只茶杯,一脚踹了门进来。
崔宏道:“想你何时事了。”
唐浩青将东西矮几上一放,笑一笑道:“想这许久无用的……事了时便是事了时。”
唐浩青答得含糊,心里一面想这事何时了哪是他们可决断的,不过是小卒,未必等得到事了。
老老实实同崔宏养了数日伤,成日清粥小菜,或是炖些少料jī汤,唐浩青吃得口里生苔,自己出去偷偷买了jī烤来吃,再回去到崔宏面前脸不红心不跳邀功,只道自己为陪他养伤处,在这破落地这么几日,嘴里淡出个鸟来。
崔宏也不是瞧不出,唐浩青知晓他耳目清明,只二人这么说话,比生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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