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将他揽得极近,道:“一杯水酒,有多少时候可耽误……走罢。”
说着便qiáng拉着他向那班山野贼匪道:“回寨去,今日的生意且不做了。”
唐浩青马匹折了四脚,要赶路也赶不成,只好道:“那么我的马……”
“吃了酒,一会儿赔你一匹。”崔宏笑道。
“寨主,伤了的兄弟……”方才当先那人问道。
崔宏皱一皱眉,转头问唐浩青:“解药有么?”
唐浩青摇摇头。
不到半刻,崔宏眉头又展了,笑道:“也不妨,柳先生在,叫他看一看……”
那人便回话道:“你当柳先生是大罗神仙,能起死回生呢……这小哥儿使的唐门毒镖,独一份的,无解药便要折这五六个兄弟……”
崔宏沉声道:“赵赫。”
那人便噤声了。
“寨主?”唐浩青奇道。
“如今做了土寇了……嫌么?”崔宏仍将他揽着,说话间气息可闻,暧昧之极。
唐浩青不大自在,便挣了笑道:“这兄弟间有什么可嫌,不是要赔马匹么?走罢。”
崔宏给他挣脱,面上亦未有变,只笑道:“走罢。”
由山道上不多百十来步,便见边角了。
“叫飞雪寨。”崔宏回头道。
唐浩青点一点头,道:“还风雅得很。”
崔宏笑道:“柳先生起的。”
“前头便听你们提柳先生,寨里分旁做主的?”唐浩青问道。
“柳先生是江湖郎中……是个道士。”崔宏笑道,“见过他你便晓得了。”
唐浩青心道谁要见他,牵一匹马来他这便要走,日子要近伏,他捱得过,匣子里的货捱不过。
至于这崔宏……唐浩青走着山道,抬头看他一眼,却见崔宏正转头瞧他,便敷衍笑一笑,再低头看道旁。
不知一笔什么糊涂账,崔宏什么心思他不晓得,硬是要qiáng留他喝一杯酒,虽是多年未见故jiāo好友,却全是幼时jiāoqíng。
唐浩青一头雾水给带上了寨子,寨前矮楼前立了个人。
那人一身蓝白平素绡道袍,蓄着长须,负手而立,看不出年岁。
“怎么回得早了?”那人道。
还未等崔宏回话,那人见着身旁立着的唐浩青,便道:“咦,今日不劫财,改劫色么?面相倒不错,是个福大命大的……”
“柳先生。”崔宏道,“遇了故人,少一日也无碍罢。”
“你是沈重禄?”那柳先生看一眼崔宏,向唐浩青道。
唐浩青心内一惊,难不成这道人真会算命?
“是,他便是重禄。”正要说话,崔宏抢先道,“回寨里说话罢,堵了一路的弟兄……”
三人站在门外,余下十多人还有几名伤患,哎哎哟哟叫唤,全在后头等。
柳先生惊道:“伤了这么多?我上回便说了,伤重的便莫要抬回来了,医病还需用药,这时候余得不多……”
“柳先生!”崔宏被他絮叨得登时头大如斗,“进去说话……”
“哎。”柳先生笑笑,将袖子一拢,转身进去了。
进了寨里,姓柳的道士正在堂里坐着,手边端一盏茶,见人崔宏同唐浩青进来便问道:“伤了几个?”
“六个罢。”崔宏答。
“怎么,见了旧qíng儿连兄弟生死都不顾了?”柳先生道,“往日未听过你说什么‘六个罢’,五个便是五个,六个便是六个……”
“一会儿赵赫来了问他罢,我未数。”崔宏笑道。
唐浩青被那道士叫出旧名姓仍未平心绪,此时再听他说什么小qíng儿,便蹙了眉头。
崔宏吩咐下去摆酒菜,要招呼唐浩青,令方尽了,唐浩青便开口了。
“崔……”唐浩青一时不知叫什么,囫囵略过,道,“不是说吃一杯酒么?”
“一杯怎够。”崔宏笑道,“这许多年不见……重禄,你小时宏哥哥来宏哥哥去的,现下生分了。”
“小时是小时的事了……”唐浩青笑道,心里还挂念手里木匣子,随口答,“现下叫唐浩青,崔……旧名莫要叫了。”
“叫崔大哥罢。”崔宏也不着意要他为难,笑道。
“你是唐门的人罢。”那道士忽然又开口道。
“是。”唐浩青道。
“你入了唐门?”崔宏问道。
“崔大哥不也成了明教高徒。”唐浩青笑道,“俱是说来话长罢?”
崔宏笑几声道:“是,各人皆有因缘。”
姓柳的道士问完一句话,不知何时走了,堂里来来回回几名寨里兄弟,只唐浩青与崔宏站着说话。
“坐下说罢。”崔宏道。
唐浩青也不推辞,思索片刻将匣子置于脚边,便坐下来。
“赵赫问你时你说要去青州……怎么?”崔宏问道。
唐浩青看他一眼,煞有介事道:“战乱之苦……唐门生意亦不景气,逃难去的。”
“不像逃难。”崔宏笑道。
“崔大哥好眼力。”唐浩青笑道,“实则是方成了一桩大宗,急着赶回堡里复命。”
“怎走的反路?”
“接了暗报,青州折了几名内堡弟子,正去收殓。”唐浩青喝一口茶,随口胡诌,对答如流。
“只你一人?”
“只我一人。”唐浩青答。
崔宏似是不疑有他,只道:“你入了唐门,沈夫人……”
“家慈健在,现在恭州安身。”唐浩青答道
崔宏便道:“改日去拜访。”
唐浩青笑一笑,也未应他,有几分意思便是莫要来了,招待不起。
也不知崔宏看出几分。
唐浩青一面喝茶,一面悄悄看崔宏神色。如今不比从前,无论儿时如何亲厚,始终分隔多年,二人际遇各有不同,不知现下崔宏可还是当日崔宏。
只是崔宏亦不是旧时孩童,喜怒哀乐俱在脸上,光凭神色连唐浩青都断不出什么来,只好悻悻作罢。
到酒菜摆了,赵赫不甘不愿过来道一句:“崔大寨主,摆了,带你小兄弟去入席罢。”
崔宏笑了笑,不理睬赵赫脾气,同唐浩青道:“走么?”
唐浩青道:“崔大哥客气……走罢。”
便去入席了。
柳先生早便在桌边坐好,见他二人过来,便笑吟吟打招呼:“浩青来同我坐。”
叫得如族内亲眷,唐浩青打了个冷颤。
崔宏漠然道:“同你坐什么,浩青同我一处坐。”
唐浩青莫名其妙,到底还是与崔宏熟识些,便照他说法与他同坐。
柳先生道:“这么紧着……真是……”
见崔宏要开口,便改了口称一句:“无量寿佛……吃菜吃菜。”
崔宏见他老实闭嘴,也满意地将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唐浩青无多少食yù,举了筷子茫然看一桌子山珍野味,无从下箸。
崔宏见他不吃,便夹了许多菜,俱堆到他碗碟里,道:“不知你唐门吃穿用度如何……既来了崔大哥栖身处,总要尽尽地主之谊,不合胃口再叫人换菜来。”
唐浩青是提着木匣到饭桌边的,想着脚底下还有个人头,天又闷热,胃口哪里能好。只是崔宏又是夹菜又是倒酒,大献殷勤,唐浩青只好当作心意收。
柳先生看在眼里,只在远些地方笑一笑,自己倒一两杯酒喝。
“柳先生叫什么?”唐浩青喝了几杯,不胜酒力,便寻个话说。
崔宏看也不看,又给唐浩青倒一杯酒,道:“叫柳泌。”
“是纯阳弟子?”唐浩青看一看酒杯,端起来,趁崔宏未看他时向身后一甩,将酒倒尽了摆回桌上。
“这倒不知,未听他说过。”崔宏道。
“柳先生会武?”唐浩青又问。
崔宏道:“不会,怎问这许多……难不成你对那柳老道……”
唐浩青伸手护住自己酒杯道:“……不喝了……无事问问罢了。”
崔宏给唐浩青倒酒时便是你一杯我一杯,唐浩青喝多少,他自己也喝多少。此时唐浩青面上都泛红,崔宏却半点儿看不出喝过酒。
唐浩青说过不喝了,崔宏也不迫他,自己再倒一杯酒喝,喝过了一手握着酒杯,看着唐浩青道:“同小时候一个模样……”
说罢便伸手摸了一把唐浩青面颊。
唐浩青被他突如其来这么摸了一把,虽都是男人没什么便宜可占,却也愣了一愣。
喝醉了?唐浩青心道。
口里却还是笑说:“小时候事qíng,崔大哥还记得清么?”
崔宏便笑一笑:“怎么记不得……成日地粘在一块儿,你娘给你糕点,总要省着给我带来,有一回路上摔了,糕点全烂在地上,见到我时哭得要断气,我还同你说是土地公公吃去,叫你莫哭。”
唐浩青都要记不得这回事,崔宏却记得清楚。
再细想一想,确是想不起了,便甩到脑后,抬头正对着崔宏一双眼。
崔宏双眼较之常人稍淡,如一双鹰眸,鼻梁高挺,唇薄如刀。
小时听过三姑六婆夸他二人都是俊俏小儿郎,糕饼果子却只敢与唐浩青,崔宏常是没份的,要小浩青将自己一份匀他才尝得着味。
不料这崔宏大了愈发英俊,山野里做土匪却做出一股朗朗男儿落拓之气来,唐浩青忽生出一股妒意。
妒自己不如他俊么?
不至于,长到这个岁数,多少女儿家送过秋波,唐浩青心中有数。
只不过是……自己也是醉了罢。唐浩青眯了眯眼看崔宏,心道。
“看什么?”崔宏笑道,拇指又在他面上抹了一下,“崔大哥不好……给你倒酒,灌多了?”
唐浩青闭一闭眼,再睁,笑道:“是有些多了,正要问你何处可歇一歇。”
崔宏道:“房里歇去罢,明日再走。”
唐浩青瞥一眼地上木匣,心里算一算,点了点头。
崔宏随意唤了个人来,窸窸窣窣讲了两三句,那人便示意唐浩青跟他走,是要领路。
便将浩青带去一间房,唐浩青方一踏进门,那人便走了。
外头看来其貌不扬,里头布置倒还差qiáng人意,唐浩青将门掩了,吃了酒困乏得很了,寻了chuáng铺便脱了靴躺下,和衣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时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唐浩青于唐家堡许多年,立时便醒了。
推门进来的人脚步极轻,似是怕惊醒了他。
唐浩青便仍背身侧睡着不动,待他如何动作。
谁知这人竟是摸上了铺来,自后将唐浩青抱着,唐浩青正要将人挣开,那人口里轻声道:“嘘……重禄,宏哥哥寻了你好几年……”
唐浩青便不动了。
“终是寻到了……寻到了便好啊……”
崔宏半句如叹息,温热气息扑在唐浩青后颈耳畔,再过一会儿,崔宏吐息绵长,竟是睡过去了。
真醉了罢。唐浩青想。
唐浩青正还困倦,便不管这一句如何,也不挣了,又闭眼入梦去。
☆、三
到晨起时候,唐浩青动一动,要起身,崔宏早便醒了,一夜过去仍抱着不撒手,唐浩青无法,开口道:“松些罢,捆犯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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