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经赋此刻也从旁侧楼瓦上跳了过来,起纵之间飘逸灵动的身形完全对不起他那虎背熊腰的规格。
想了会儿,他挠挠头道,「那大不了我们这次在祈天住久点好了。」
顾笑白眼风淡淡,「你早就知道?」
贺楼大猫诚实摇头,「我早就猜到。」
——『诡公子纳兰』,纳兰和惬,那个在祈天出名甚至要早于顾笑白的神童,那个武学天才,打生下来便是一身狂姿傲骨,却不知怎么,在未满弱冠之前就销声匿迹了。
江湖上有人传言,过慧者易早夭,指不定便是这人太通透,老天爷看不过去,将他收回身边去了。
茶馆里说书老者的话当不了真。
纳兰平静的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样的自己……即便还活着,那也同死了无异。
和惬和惬,纳兰和惬。
本就是一个悠游自在的名字,可在他拿下面具的那一刻,看着对面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他便有了另一个身份。
「苏天纵。从今起,你记得,你再也不叫纳兰和惬,你叫苏天纵。」
「师,师父……你,你当初一直不让我行走江湖时摘面具,莫非就是……」
「是。我当初捡了你,就是因为你长得十分像他。祈天立起来不容易,这时候,不能没有那个掌舵人。」
那一刻于纳兰来说,是天崩地陷的。
十六年来,视为天地间唯一光的那个师父,便就是以一种近乎于残苛的笑意,温柔地同自己道出了所有事实。
果然,帝王家……向来最无qíng。
「我若是不肯呢?」少年几乎含着哭腔吼出了这句话。
为甚么,为甚么会是这样……当初,当初师父曾说好带自己一起共游江湖啊,还说了,如果他有一天老的走不动了,自己背着他,一起去看这天下浩大啊!
为甚么要这样对他啊!
若将侠客囿于朝堂之中,即便活着,又与死了何异?
他是谁,他可是纳兰和惬,十三岁初入江湖,一举挑了江南五大恶人,天下人称赞的武学神童,擅百家武学,一招一式间有千万变化,便是天下第一见他都要矮去几分。
——若有天下第一的话。
『诡公子纳兰』,他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他本也就是侠骨狂qíng,喜行踪不定,喜yīn晴不定。
更喜欢偶尔真扮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郎,去茶馆酒楼中听一听自己的好事迹——
「听说那位诡公子啊,前些日子又去平了西北匪乱……啧啧,这么年轻就如此有为……」
太多太多……
可现在,自己最在意的人,要告诉他,自己,将来是要做另一个人的皮囊,是为了能巩固下祈天的飘摇之境。
「我若是不肯呢?」
「……你若是不肯,那我,那我也只多撑几年,勉力试试,还能不能活下去了……」
病榻之上,那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笑着打圆场,他身侧立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手里攥着一把药糙,见他开了口,又忙将药再度堵回他嘴巴里。
也就是这片刻错神光景,待得他回神,为时已晚。
贺无极的那句「师兄!」也堪堪卡在了喉咙中,无法得出。
纳兰和惬几乎惊恐地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人,手中剑还在源源不断的淌着血。
师父的血。
「算师父求你了,如若这世道再这般乱下去……民不聊生的残相,又要现了……你师父不成器,这辈子别的事做不了,偏就只能是个行医的命。祖上三辈得苏家庇佑,难道眼见恒儿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天下,又硬要在这节骨眼上断了嚒?」
「再帮……师父最后一个忙吧,纳兰。」
尔后,世上再无『诡公子』。
而那个几乎在娑婆门以为彻底毒杀绝了的祈天之主——苏天纵,又稳稳当当的立回了朝廷之中。
一举一动,皆受世间瞩目。
——这就是江湖。
——一场关于人心的,恩怨江湖。
「饮尽天下不平事,难留江湖见侠骨。」
明明是一个跟苏家帝王冢无关的少年,却在这数十年中,硬是以政务折断了自己这一身傲骨侠胆,心甘qíng愿的呆在那凉尽月色的宫墙深院之中,独自一人饮下所有苦闷。
——再也没有那个山野月下,潇洒自在的林间匆匆打马高声过,不怕无人和不怕无人对酒同歌的诡公子纳兰了。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日了。
本以为握住一把剑就能握住这天下所有生杀予夺快意事,却不料……
最终只剩下这广阔无边,却偏偏不会属于他的天下。
贺无极曾十分郑重的携着那人在他面前三叩首,说是这天下人,都欠了他一场难还的qíng分。
我俩尤甚。
他那时候只能无奈的笑笑。
原以为出了个顾笑白,出了个苏如盛。
结果,顶着别人的名字久了,还真走了别人的命途。
八字上批了一笔——
说是苏天纵这三字,本就起的戏命霸天,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想要甚么,便有甚么。
「然后呢?」
「甚么然后?」批命的是个在穷乡僻壤处,huáng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的老者,早已不知山外几世轮转,山中几回晨昏。
也亏着这混小子走走停停,幽幽dàngdàng,能偶入这么一个山沟沟来,见他身边摊开几本小卦书,便硬是凑上来也要求途问卜。
——呐,说来惭愧,就是信口那么一诌,装装样子,能蒙二两浊酒钱。
这一时被问住了,久久不知该如何答出最令他满意的下文,才能顺利地将这酒钱捞到手。
「你说我能问甚么然后,」这少年不耐烦地咂咂嘴,「要甚么有甚么,听起来是不错,可我却想问问,守不守得住呢?」
……
「守不守得住?」
想当初曜芒的神算渡敷也曾这样一遍遍跟入了魔障般问神不休。
倒不是因顾笑白是天láng主,而坊间又传遍了得天láng者得天下的流言。
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与自己本该是同路人。
——「只可惜,同路不同归。」
「但所幸路同过。」
於是这样,不qiáng求,便还能是朋友。
也正是因此,半个月前,渡敷邀贺楼经赋和顾笑白前去叙旧。
於是他二人才得以不被困在酆族,此时才能从位于祈天南方的曜芒之路,前来施以援手。
渡敷说,他前些日子夜观天象,是觉得隐有不对。
只可惜娑婆门曾是他曜芒部下,不止和他们一样擅占卜,亦擅藏星象。
以防万一他才把顾笑白叫来,怕是会出甚么隐患。
却不料——
千算万算,万观万看,也不过一词『造化』以谑。
荒谬。
何其荒谬。
*****
成絮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次攻楼之战中。
却不料浑身是伤,却偏偏伤不及要害。
重新醒来的那天,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见着另一个自以为这辈子也不会有jiāo集的人。
苏如盛口中常提起的那个顾师父。
这个明明未曾有过几面之缘,却硬是压过了自己一切的顾笑白。
顾笑白见他醒了也微松了口气。
因了自己和贺楼经赋那微妙的关系,自然也明白这人与自己那半吊子徒弟的纠葛。
劝死不成理,劝活又感同身受的太难。
向来不善言辞甚少言语的顾大人曾在守他醒来的第一夜里,如此这般同贺楼经赋道,「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活嚒?」
贺楼大猫不答反问,「你呢?」
是啊,你呢?
成絮只看到顾笑白的喉头似乎是动了一动。
可终究甚么话都没说。
这人果然如传言中那般冷那般傲,那般不善言语。
若是换做自己作他这身份,即便再冷再傲,现下恐也是稍微要言几句身前身后事罢。
刚念及此,旁侧响起温如醇酒的沉厚嗓音,贺楼经赋笑的真挚,“大兄弟,你醒过来就好,这往后日子还长,别那么……”
看不开三个字还未续上,顾笑白就抬了头,眸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学学我,不会安慰人就别说话了,怎么这么糟心呢。
於是贺楼经赋又挠挠头,停下了话头——不说话怪尴尬的啊,再说了,老子这是帮你解围你又反来怪老子,你咋这事儿呢。
……
成絮能下chuáng走动的那天,顾笑白也打算告辞了。
他俩并肩往屋外走的时候,成絮才刚下chuáng,拾起那曾被自己遗弃多年的琴,单只手别别扭扭地弹了一首曲子。
贺楼经赋与顾笑白在回廊处双双住步。
琴音也戛然而止。
顾笑白原地怔了一下,随即向回猛冲而去。
他赶去时,一枚银针已没入成絮喉中,由琴正中央发出。
——成絮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法。
是了,他就是这么没自信,因为他原本就不靠武艺吃饭,怎么能从身上寻出甚么侠qíng傲骨呢。
他原先,无非就是街头流làng卖艺的一个皮相还不错的小琴童罢了。
这琴中最隐蔽的一枚暗针,他其实藏了多年。
是认识苏如盛之后才加进去的。
很多次怕自己任务失败,没脸回来见他。
——中途也确实有接了任务失手过,像是藏温广山到鼓刹楼,就是一件彻头彻尾失败的事qíng。
可是……也因那人对自己遮遮掩掩似真心又似玩弄的举动,一拖再拖,拖至今日也未曾发出。
却不料那个狂傲的人,竟比自己先走一步,还死的尸首难凑。
「你……」
顾笑白微微皱了下眉,单掌抚在他身后,一瞬间不知自己是该拿内力帮他bī出来,还是……
「多、谢。」
喉咙似乎早已不能发声,只不过是凭着一口内劲道出了这句话。
远处夕阳融金,执琴人端坐房中,一脸平静无波。
——怕是走的晚了,那人又要在奈何桥上发起脾气来:
「怎么,成絮我见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让本王候你这许久了?」
「还不麻溜地滚过来!」
苏如盛。
『苏如盛』。
记得在奈何桥上走的慢一些,我怕你这身狂傲焰气随着翩飞的衣袖摆的太过,一不小心又要激飞我这片飘絮了。
到时候要是害我一不小心栽下了三途川,你恐是再捞不着我了。
可我也好想再见一见你那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德行,那被我三言两语激的满脸通红的模样。
*****
二十年后。
山间无名小路上走下来一个鹤发老翁。
疯疯癫癫的,一路笑眯眯地向酒家讨酒喝。
好在祈天的帝国业立的仍旧稳妥,百姓安居乐业,见着这等疯人,心qíng好的倒还真会布施他几两清酒。
这老翁像多年前那般,由南出发,先行至塞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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