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道:“他不是腑脏没有大损么?我看他jīng神尚好。”
凭cháo讽刺道:“你是大夫么?自己还不是个药罐子!”他放开我,又沮丧地自言自语,“算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日,江原在函谷关城前犒赏所有参战将士,身上铠甲明亮得耀眼。他着骑马出现在魏军面前,挨个看过那些身上尚带着血迹的士兵,挺拔的身姿令他显得英气非凡,掩去了因为伤痛偶尔流露出的倦意。我跟在他身边,展开一方帛绢,大声宣读了燕王教令,士兵们都满怀激动地仰望着他,好像他就是他们的神。
江原激昂道:“诸位兄弟!你们每一个都是我魏国的栋梁,魏国的荣耀!你们已经攻下了天下第一的函谷关!我代表皇上赐给你们应得的奖赏!”话音刚落,军队里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江原满意地微笑,又大声道:“这些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的钢刀就要cha进三秦故土,那里的财富和土地才是给你们的真正奖赏!”
“皇上万岁!”
“燕王千岁!”
又是一阵欢呼在山谷中爆发,人人脸上闪烁着憧憬兴奋的光芒。
几乎一天的时间,江原在二十余名燕骑士护送下踏过了魏军驻扎的每一个营地。除了现身时的一段话,他再没开口过,只有神qíng一刻比一刻严肃。
回到函谷城内的临时住所,江原下了马,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低声问:“你觉得怎样?”
江原嗯了声,一言不发地往房内走,却见乔云手下一名参将匆匆求见。他急急呈上一封书信道:“乔将军刚刚收到的消息,赵国任上柱国司马景为帅,宣威将军宇文灵殊为副,率二十万大军进驻桃林,要与我军决一死战!”
江原转过头,眼神冰冷地将那名参将连带他高举的书信看了很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我突然看见他眼中好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由大惊,手指刚碰到他身体,江原已经昏迷过去。
那名参将见主帅在自己眼前倒地,惊恐得面无人色,旁边的燕骑士们也一阵骚乱,燕七抢到我身边,颤声道:“凌祭酒,怎么办才好?”
我用力扶住江原,感觉他皮肤滚烫,气息呼到我颈间,竟也是烫得吓人。虽然知道这是凭cháo施加的药效已过,体力骤然虚空所致,仍不由暗暗心惊。我咬着唇对燕七道:“先把殿下带进卧室,我来安排。”又看一眼那参将,“你不许离开,等我问话。”
燕七俯下身子背起江原,我跟在旁边护持,与燕七一道将他安置到chuáng上。江原的眼睛忽然睁开,严厉道:“带他来,我亲自问他。”
燕七试探地提议:“殿下,要不要属下把虞将军和杜司马都叫来?”
我立刻截住燕七的话头:“杜司马他们正在处置战俘,怕是一时脱不开身。现在qíng况未明,还是先弄清楚再知会他们。”
江原看了看我,似乎还有话说,我装作看不见,不等他开口先走出房门。
院中并不如我想象的平静,显然赵军迅速集结而来的二十万大军也令燕骑士们感到了不安,刚走到外厅,我就听见了司马景的名字,正要推门,却又隐约听到我的名字夹杂其中。
“殿下伤势沉重……偏偏是司马景率兵来袭,我军危矣!”门外一个年长的声音沉沉叹息。
“说起此事,若不是那凌……殿下怎会……”一个年轻激烈的声音压低了续道,“这般以妖色惑人,但愿不能长久。”
“未必,杜司马是殿下身边第一谋士,不是已经被成功挤走了么?殿下过去对杜司马何其倚重,这次却……”另一个燕骑士语气颇为讽刺。
我的手指放在门闩上,渐渐地握紧,即便早已经料到,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感觉却并不好受。
过了一阵,终于有个冷静的声音不满道:“何必这样刻薄?我亲身随他出使,只觉他深谙统兵之道,才能并不输于杜司马,却更为果决凌厉。这次没有凌祭酒冒险诱敌成功,我们说不定攻不下函谷关。”
年青的燕骑士更加激动起来:“燕九,你也被他迷惑了不成!忘了死在这关内的兄弟?我们破关后找到了遗体,他们个个被极拙劣的手法穿胸而过,死不瞑目!既然他出使是为了诱敌,那么把赵军引出关外后,他为什么不自杀谢罪?也免得那么多燕骑的兄弟为救他而牺牲!”
“锵”的一声,有兵器出鞘,是燕九愤怒的声音:“燕飞,不要bī我砍你!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几十万魏军将士,只有燕骑士的牺牲才值得你掉眼泪?若是如此,你不配为燕骑一员!若是所有燕骑士都作此想,那燕骑就不再是燕骑,我燕九第一个离开!”
门外一刹那归于寂静,我重重将门一推,院中的qíng景尽收眼底。只见燕骑士们分成了两群,一群拉着燕九,另一群则按住一名年轻的燕骑士,燕九脸上尚带怒意,年轻的燕骑士不服气地与他对视。听见门口动静,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见到我都吃了一惊。
我若无其事地迈出门槛道:“你们谁知道凭cháo在哪里?”
过了一阵,一名守门的燕骑士回答:“属下听说,凭cháo天没亮就到城外的山上去了。”
“他这个时候进什么山?”
燕骑士们都不做声,只有燕九出声道:“殿下怕引起细作注意,不让凭cháo在此处待命,他许是趁机进山采药去了。随军大夫不止他一个,不如先找别人来?”
我皱眉:“就怕他们医术……也罢,你去找一个来,不用告诉他原委,行事切记谨慎。”燕九立刻答应。
我目送他离开后,冷冷对其余燕骑士道:“殿下已经醒了,你们任何人不能擅离职守,不得走漏消息,随时等侯殿下差遣。还有,”我眼睛微微眯起,“麻烦诸位私相传话时有点顾忌,既然杜司马都被挤走,诸位自认qiáng过他么?”
燕骑士们听了面色微变,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士表qíng愤恨,可惜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拉住。我故意不屑地看他一眼,叫过那名神qíng惶恐的参将,径自进了房内。
江原似醒非醒地靠在榻上,神色萎顿,却威严不减,见那参将进来,眸中滚过一丝锋利的光芒:“你说赵军到何处了?”
参将不敢直视他,又躬身把谍报举起:“禀殿下,赵军已进入桃林,距我军大约还有两个时辰!”
江原轻声冷笑:“赵军这次倒是将消息封锁得严密,居然差一点就变成突袭。凌悦,你念。”我拿过谍报,江原便合拢了眼睑听着,等念完最后一个字,他道:“北赵立国以来,从普通士卒一步步升至上将军之位的,只有司马景一个。他曾为北赵统一关中立下大功,有再世吴起之称,只是因为卷入立储风波,才逐渐被闲置。这次陈熠居然重新起用他,足见我们夺取函谷对北赵朝廷动摇之深。”
我想了想:“我对他有所耳闻,此人用兵奇正相辅,谋算滴水不漏,是赵国第一柱石。宇文灵殊可是河西宇文氏么?”
“他是宇文氏族长宇文念之子,自归顺北赵就一直留在长安军营,作战喜欢冲锋陷阵,是不次于陈显的猛将。”说到这里,江原忽然轻笑,“这两人加在一起,倒正像越凌王的风格。”
我不觉愣了一下,江原的目光正she过来,我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却怎么也移动不了,他眼底深处有一泓波澜,如多年前汹涌于两军之间的江水,让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殿下觉得越凌王此人如何?”我不知不觉问。
“用兵凌厉,机智过人,有时么……”江原微微一笑,似回忆起什么得意之事,“记得当年在江边与越军对峙,越凌王好弄风雅,白日领军,夜晚cao琴,让人烦恼不堪。有一日我想起挂在帐下的秦筝,于是弹筝作和,与他对答了几日,第四日上派出奇兵偷袭,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我心头一抖,猛然清醒过来,方才的思绪尽数化为泡影:“你——”我硬生生把话吞进肚里,却忍不住怒意萌动,原来多年前让我引以为耻,从此罢琴不弹的罪魁祸首,竟然便是江原!
江原也回过神来,笑道:“军qíng紧急,怎么说起这个?凌悦,认为此次该如何应对?”
我恨恨看他一眼:“我认为应命大军西出函谷关,以最快的速度向桃林集结,迎击赵军!”
江原面色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一样,简短地问:“谁能领兵,谁堪筹划,你想过没有?”
“虞将军可以领兵,臣愿担当筹谋,如果殿下能够亲自督战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坐镇后方也未尝不可。”
江原哼地一笑:“真是当仁不让。凌悦,你从一开始就不愿长龄得到消息,果真要把他这个司马架空了不成?”
我冷冷道:“那又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若参与决策,必然会主张坚守不出,避开赵军锋芒,直到你痊愈为止,我自然不愿他知道。”
江原挑眉:“长龄一心为我安危着想,凌祭酒又顾虑了哪点?”
我qiáng忍怒意道:“这次函谷获胜,虽然令关中门户从此dòng开,北赵朝野震动,却远远没有达到削弱其国力的效果。殿下此时受伤,使得魏军处于最脆弱危急的关头,一旦被赵军乘虚而入,非但这几日的血战成果付之一炬,还可能使日后的攻赵进程步履维艰。殿下将来若只甘心割据幽燕,做个福泽一方的亲王,尽管听从杜司马的意见,现在就从函谷撤军也未尝不可!”
江原眼中仿佛有神采一闪而过,忽道:“燕七!立刻传杜长龄,时谦,虞世宁,程雍,徐卫,薛延年,翟敬德前来见我。传令陆颖,李宗道清点军资,确保大军后方供给不断。”我正惊讶于他转变之快,却见江原目光扫在我身上,带着一脸惬意的笑容,“凌悦,原来你将我看得如此之重。”
“比起你,我更看重的是攻取北赵的功业。”我鄙夷地看他,心里庆幸燕七和那名参军同时出门,没听见这话。
“在我看来可都一样。”江原毫不理睬我的分辩,笑得更为诡异,“你明知攻不下北赵对我来说比死还难受,所以想我所想,急我所急,这难道还不算看重我?”
我哼道:“殿下自作多qíng莫非成了习惯?”
江原笑道:“这要怪凌祭酒老是做出让我浮想联翩的事,可是嘴上却不肯说,害我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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