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信凝思片刻:“这一战,恐怕要相持到夏末。”
我在合肥cha下一只黑棋,点点头,续道:“夏末,水降,魏军出城迎战。”
霍信道:“战线漫长,久恐生变,收。”收回旗子,长叹一声,眉间显得心事重重,不知是为推演无果,还是另有原因。
我停住动作:“霍将军,有没有两国谈判的消息传来?”
霍信迟疑一下道:“臣这里消息封闭,暂时没有听说魏国派出使者。只知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建康。”
我笑笑:“连霍将军都没有听说,那便是没有派了。”霍信正待解释,我却低声先问,“假若魏国不愿相谈,反而出兵相胁,霍将军乘机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沉默片刻:“臣不知。”
我再道:“假若皇兄竟然愿意摈弃前嫌,你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很快道:“臣自然遵从太子殿下的意思。”
我淡然看他:“其实若发生前一种假设,你或许会放我,但发生了后一种,你一定要杀我。”霍信一惊,我微微弯起嘴角,“虽则如此,我却希望霍将军无论何种qíng况都放我回到北魏。”
霍信面色变了变,低声道:“殿下果然已dòng悉臣的心思。”
“可是你却似乎不敢确定我的心思。”我继续布置沙盘,“你要观察我是否对北魏有所保留,是否怀了借北魏之势卷土重来的心思,你怕我不甘心,执着为自己正名。霍将军,既然你敢于袒露心思,我也不会吝惜直言相告。”我说罢,郑重地抬起头,态度坚定:“我赵彦,早已决心对魏国一心一意,不会因南越而动摇一分一毫。我所做作为皆为魏国,仅此而已。”
霍信神qíng震慑,显得极为惊诧。屏息良久,他终于缓缓道:“殿下深思,臣果然远不能及。”
我淡淡一笑:“其实从某一方面看,霍将军与我是同类人,心中并不介怀国家之分。我冒昧猜想,或者南越一国胜败也并不是你过分执着之事。”
霍信似乎再次震惊,但他震惊之后反而坦然,直面我道:“过去举国称颂二殿下功绩,臣曾不以为然,今日终于体会殿下过人之处,才知一叶障目。”
我推开沙盘:“彼此彼此,霍将军才更令我吃惊。期望真正对决江淮之时,霍将军还在此地。”
霍信眼神微闪,随即垂目道:“殿下,臣明日再来求教。”
我与霍信用不同方式在江淮之间推演了两日,这日正要推到初冬时节。忽听外面护卫来报:“宋然宋将军已到城下。”
霍信看我一眼,起身道:“或是太子殿下已有决定,二殿下不妨听听。”
不久,霍信果然将宋然迎进书房,语声照样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之态,教人难以想到他资历其实几乎与宋师承等同。宋然却似乎对霍信不满,也对霍信不甚尊重,话语中带着冰冷:“霍将军,太子殿下听说起火经过后言道:霍将军虽然做事平庸,可是孤一向看重他素来稳妥,怎料到居然发生了火烧军营之事。”
霍信急忙道:“请宋将军转告殿下,魏人防不胜防,这是臣下失职,臣已想方设法尽力弥补。”
宋然冷冷道:“至今人犯尚未抓到,魏国矢口否认,到底是否魏人所为,太子殿下也觉得尚存疑问。不过殿下又说:霍将军居然歪打正着,找到凌王殿下,也是一件将功补过之事。”
霍信连连谦辞,表示不足抵过。
宋然不带温度地道:“凌王殿下现在何处?小侄须代太子殿下验明正身。”
霍信陪笑道:“宋将军,不是霍某不肯答应。我曾接太子殿下密令,除非他本人亲至,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二殿下。”
宋然微微一怒:“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看,有殿下亲笔书信,难道也见不得?”
霍信不语,想必是摇了头。
宋然的脚步声开始在房中各处时远时近地响动,很快又回到书房,只听他厉声向门外道:“鲁将军!霍将军说你日夜在此守候,可知殿下关在房内何处?”
我只知鲁达明奉命看守,却从未在密室中听到过他出声。他被召进房中,面对宋然并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亲近,只用他惯常平稳的口气回道:“末将也看到过太子殿下那份密令,末将以为,宋将军还是应当等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宋然冷声道:“鲁达明,他不是囚犯,乃是凌王殿下!”
鲁达明低声道:“末将奉命行事,无权违抗命令。”
宋然又对霍信道:“霍将军,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难道本将军会伪造太子殿下印信不成?”
霍信不为所动:“宋将军,还请不要为难霍某。”
我靠在墙壁上,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宋然yīn沉的脸色,也能想象出鲁达明认真平静的眼神。心里也不由想,他到底是真的奉了赵誊之命,还是居然冲动到伪造了印信?不,后一种绝不可能,以宋然之隐忍冷静,这是万不可能之事,倒是江原还有可能这样大胆。
一想到江原,不由便要猜测,为何竟没有魏国派使者前来谈判的消息?难道遭到了朝中阻挠?
正在出神之际,密室的暗门忽然便被打开,我一惊回神,宋然已经率先走了进来。
“殿下?”
他从光亮中来,一时还不能适应室中的昏暗,我却先看清了他。比起上次关中分别,宋然显得更加瘦削,颧骨刀削般的棱角,几乎让我想起陈显。他的神qíng还是那样沉静,可是眼睛里多了一种尖锐,像一把随时能将人刺穿的冰刀。这样戾气外露的眼神,即使在过去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也从没在宋然眼中出现过。
宋然觉察到我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却低头看到我脚上的铁链,他惊讶地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住我。我飞快后退,脚上镣铐沉响,冷冷道:“宋将军,未知来此何事?赵誊为何不见前来?”
宋然看着我,轻声道:“太子殿下过几日才到,还要暂且委屈殿下等候。”他接着转头,冷冷问霍信,“为何还要上刑具,难道这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一国亲王,却连衣冠都不予齐备,成何体统?”
霍信连忙解释:“宋将军,二殿下武艺高qiáng,臣只怕出了差错,所以不得不如此。这虽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却获得了殿下准许。”
宋然沉声道:“立刻除去。”
霍信却不肯动,平静道:“并非霍某对二殿下不尊重,宋将军也知太子殿下对二殿下颇为忌惮,你又曾是二殿下最信赖的大将。宋将军此时虽避而远之还怕不及,如此关照实为不妥。”
宋然眼神一扫,对霍信微微意外,语气便缓和了许多:“霍将军之意,小侄明白。但于qíng于理,镣铐囚禁之举未免过分。”
霍信正色道:“宋将军,当着二殿下之面,霍某不敢讳言。当初你投靠太子殿下,已然与二殿下决裂,何如一绝到底,让太子殿下放心,也免得二殿下难堪?宋将军今日宠信得来不易,还请三思。”
宋然听了良久不言,半晌叹道:“霍将军,小侄有几句话要对殿下说,可否请您暂避?”
霍信微笑:“宋将军请便。”说着便退出密室。
等到暗门合上,宋然低低道:“我以为殿下已经安然离开,没想到霍信竟然出人意料。”
我冷淡地笑:“宋将军此时赶来,也十分出乎我的意料。霍信看似平庸,实际不可小觑,宋将军不宜怠慢。”
宋然缓缓抱拳:“多谢殿下提醒,宋然心中有数。不知霍信这几日有没有对殿下透露什么意图?”
我坐回桌边,淡淡道:“他只想将功补过罢了。你放心,那封信霍信看到后已立刻主动毁去,他不会将内容告诉赵誊。”
宋然眸子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我这一句话轻易刺痛:“殿下以为我是为那封信?”
我一笑:“不是也罢。有什么话便快说罢,我怕没有时间与宋将军多聊。”
宋然绷紧了唇角,慢慢恢复常态:“我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前来,看一看殿下的状态。”
我转头,假装看不见他神态变化,仍是平淡问道:“赵誊有什么打算?”
“太子殿下并未明言,但他很快便要与魏国密使接触。宋然以为,此举表示他不会执意要殿下的xing命。”
“何以见得?”
宋然低声答:“魏国江原送来密信,许以割地重诺来jiāo换殿下。”
“割地?”我想起江原之前的玩笑,他果真是乌鸦嘴。眉头一皱道,“魏国愿割多少地?南越若将条件开得太过分,这协议必然无法达成。”
宋然见我皱眉,似要我安心般补充:“太子已然知道殿下与皇上相见之事,正为皇上曾对殿下的许诺恼怒不安,急迫谋划夺位之事,这个时候,他不愿与魏国摩擦过甚。”
我点点头,盯住沙盘中的建康城许久,长叹道:“我猜到这一进宫,皇兄便会按捺不住——这本就是我要的结果。”我抬手摸到一枚黑棋,慢慢cha进城中,放松了语气,“宋大哥,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么?”
宋然身躯一颤:“宋然记得。”
我起身正对他,向他深行一礼:“多谢。盼望宋大哥早日为亲人洗脱冤屈,恢复应得的荣誉。”
宋然回礼,微微动qíng道:“殿下放心,万一太子不肯容qíng,属下也会竭力保护殿下离开。”
我微笑拒绝:“宋大哥不必为此事多言,太子派你前来,显然有试探之意,难道不怕功亏一篑?我就在这里等待皇兄,宋大哥期间不必再来看我。”
宋然久久静默,终于再向我行礼:“殿下保重!”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坚实而沉重。
自从宋然离开,我这日便没见过包括霍信在内的任何人,甚至平日负责洒扫饭食的仆役也不再进来。直到高处的小窗里微光没尽,室内一片漆黑,我隐约听见梁济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鲁达明!”梁济山一声大吼,显得怒气冲冲,他脚步声走近,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便听“哗啦啦”一阵响,院外护卫们便乱了套。
有人在混乱中大叫:“梁将军,你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便听梁济山似乎被人按住,气喘吁吁道:“老子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又听一声响,什么东西摔进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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