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可怜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可怜的小晚。
在杏花村,比她家穷的多了,孩子比她家多的也多了,但她该是村里所有小孩里最可怜的吧。做家务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家务还要挨打;有弟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弟弟欺负她之后,总是用一副很无辜的表qíng看着她,而她的爹娘从来不问谁是谁非,直接打她一顿了事。
邻居里也有好心的,看她挨打挨饿,有时候会偷偷塞给她一个馒头。但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别人同qíng的目光,不喜欢别人的施舍,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偷偷跑到庙北面,躲在小庙与杏林坡的狭小空地里,一个人疗伤。
“死丫头,碗也不来洗,又跑到哪去偷懒了?”折兰勾玉抱着向晚才下马,一个中年妇女冲过来,从他手里一把拉过向晚,也不顾及有陌生人在场,劈头盖脸的就打了下去。
折兰勾玉显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直觉地伸手,折扇拦下了中年妇女的手。
“你们是谁?”向夫人这才注意到还有两个陌生人在场,观其外貌穿着,都还是个孩子,身家倒该是不差的。一个一身白衣,身形修长,虽不足岁,已有大人模样;另一人一身蓝衣,显又小了几岁,眉目gān净清朗,粉面黑眸,如画中瓷人。
“您是她母亲吧。”折兰勾玉推测,话却是肯定的,略一沉吟,手中折扇一开,笑得很是温和,“请问,我们该是认识的么?”
向夫人莫名,但观折兰勾玉的说话气度,不由便老实地摇了摇头。
“敝姓折兰,不知与府上可有渊源?”折兰勾玉笑得愈发亲切,折扇贴着微尖的下巴,漂亮的眼睛笑看向夫人,嘴角眼角都微微上挑。
在风神国,复姓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除皇族之外,又以折兰、乐正、微生三大家族最为显赫。
一听折兰二字,向夫人一惊,慌地跪下身去,尖着嗓子颤颤抖抖地道:“糙民岂敢与大人攀亲带故!”
折兰勾玉微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向晚,若有所思。虽还是个孩子,但家世的显赫,惯来的养尊处优,倒让他这一刻雍容华贵得就该是接受众人膜拜似的,坦然尊贵得紧。
向晚拿眼看他,全不知他心中打算。转头又看了眼跪着的娘亲,慌忙返身跑回厨房,准备在挨揍之前将碗洗好。她身上的衣衫过于宽大,因着跑动,头发一松一垮,看起来很是láng狈。
向晚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折兰勾玉看着她的背影,手中折扇一合,纵身上马,掉头离去前对仍跪着的向夫人笑道:“既如此,显是一场误会,不打扰了,告辞。”
折兰勾玉与乐正礼并没第一时间离开这个名叫杏花村的小村庄。
走马观花绕了一圈,便近傍晚。两人在村里小有名气的孙员外家借宿,顺便打听了一些杏花村的事,从中也知道了一些向家的事。
“小晚这孩子又听话又懂事,就是可怜。她出生那年,村里满坡杏花一夜之间花开二度,徐长老就一直念叨说天呈异象、必有大灾,大伙儿听了纷纷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亡避祸,小晚的亲娘就是在逃亡路上生下的小晚。半道路上哪有产婆,她亲娘产后血崩,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她现在的娘亲是他爹的续弦,后娘,才几岁的孩子,平时家务都让她做,农时还让她下地,她爹也不管,由着她让后娘使唤,真是可怜。”孙员外是这样说的。
“那一年天下杏花不都是二度盛开么?”那一年折兰勾玉七岁,对这事深有印象。
“哎,出去了才知道啊!本以为只有我们村的杏树是这样,所以后来逃亡的人远远近近的又都回来了。”孙员外说到这里一顿,“咱们村里的徐长老说话一向很准的,大家连夜收拾东西,拖儿带女的逃亡……哎,这都八年过去了,也没见什么大灾大难,真是奇怪。”
折兰勾玉笑,手中折扇一开,悠哉哉一摇。想起庙墙上那个画像,他漂亮的眼眸眯成弯弯一道弧,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谦谦温和了。
“表哥,那小丫头真可怜。她挣扎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臂上还有伤痕,她那后娘当着我们的面就劈头劈脸地打她,只不知背着人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乐正礼已经被向晚的遭遇完全震撼了,跟着折兰勾玉回房休息,口里还念念叨叨的,心里甚是不平静。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竟然会有这般凄苦的遭遇。他八岁的时候正是享尽父母万千宠爱,哪能想到天下还有人过得这么辛苦。
“人各有命。明年你一人游学,挑些偏僻穷苦的地方,就会发现这样的故事并不稀奇。”折兰勾玉心里一叹。今年是他最后一年游学了,明年他便得规规矩矩的接受封赐,在他的封地,担起他“玉陵君”封号所衍生的一切权利与义务。
表弟乐正礼比他年幼三岁,今年十二。他还有三年自由自在的游学时间,那些责任与义务离他还有距离。
折兰、乐正、微生三大家族虽非皇族,却是高祖皇帝下旨与皇朝同荣的贵族,封地封爵、 世袭继承,尊贵了几百年。三大家族的嫡出嫡长从初生那一刻起便被钦定为爵位封地继承人,待得十六岁上京正式接受皇上下旨授封,便要担起家族责任,为自己家族的繁荣昌盛、荣华富贵而努力。
折兰勾玉的封地正是玉陵,这个国家最东面的一座城池,临海。
“可是表哥,我还是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还将你画在庙墙上。听那孙员外说,这一家子人,世世代代都在杏花村,该是不可能与折兰家族的人有所联系才是。”乐正礼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粉嫩嫩的脸蛋,五官全皱在了一堆。他讨厌自己长了张娃娃脸,但更多时候是享受,用这张娃娃脸夸张地表达他所有的心思与qíng绪。
“或许只是巧合吧。”折兰勾玉手中折扇一开,配上一身长袍暖白如玉,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笑意,飘逸如兰临风的气质,说不出的风流宛然。
“这也太巧了吧,她还是个孩子呢,看她的遭遇,也该没见过什么市面,没上过什么学才是。”乐正礼皱着五官,伸手抓了抓头发,满眼困惑。
“回房休息吧,我们得赶在入冬前回家。”折兰勾玉拿折扇轻点了点乐正礼的脑袋,笑如chūn阳。
第二日,折兰勾玉与乐正礼辞别孙员外,继续赶路。
骑马沿着那条小河往西,行至西村口,便见小庙旁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折兰勾玉不爱理闲事,一径策马继续往前;一旁乐正礼高高骑在马上,往人群正中一张望,眼尖地发现向晚的身影,便嚷嚷开了:“表哥,快看快看,是昨天的小丫头。”
折兰勾玉不由停步,策马掉头,还未细看,便见乐正礼已然下马,往人群中心钻。
人群正中正是向晚。除了向晚还有一个男子,年约三十,生得横眉竖嘴,左手拿着根拐棍,细看其身量与行动,竟是个瘸子。
“看什么看?她娘昨晚上收了我银子,已将她卖给我当媳妇了,你们看什么看?”瘸子粗着嗓子朝围观人群大吼,一边用拐棍赶人。
“什么?她这么小,就卖给你当媳妇了?”是乐正礼脆生生的童音。折兰勾玉想阻止已不及,只得下马走近。
向晚趴在地上,双手被人缚在身后,头发凌乱,小小的身子不停往前爬。缚住她双手的绳子一端赫然在瘸子手上。她并没有理会围观的人群,也没有去看说话的人,只是倔着脸,埋头向前爬。
围观的人群退开了些,jiāo头接耳的议论着,叹息着。有人不忍看下去,摇着头离开。
“她娘收了我银子,卖身契还在我手上呢。”瘸子见有人跳出来说话,还是个孩子,声音更响了。他将手中的绳子并在拿拐棍的手上,空出一手往怀里掏出张纸,冲着乐正礼耀武扬威地晃了晃。
huánghuáng的纸上有黑黑的字迹,随着他手一晃一晃的动作,落款处的一抹红色清晰可见。
“她不是我娘,她不是我娘……”向晚发了疯般的尖叫,爬起身子便往前跑,瘸子使劲一拉绳子,她便似断线风筝,直直栽回地上。
媳妇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她明白。但这种认知似乎和隐在脑海中的某段记忆一样,细想起来,却是一片空白。她只知她不能成为这个人的媳妇,她可以忍受打骂,忍受挨饿,但她不能忍受成为拉着绳子那人的媳妇。
一想到她要成为这人的媳妇,她就觉得可怕,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满满的恐惧与害怕。
第三章
“表哥,表哥,我们救救她吧。”乐正礼几步跑到折兰勾玉跟前,因着愤怒与激动,喘着大气,脸上有异样的红。
折兰勾玉脸上挂着笑容,华贵而优雅,手中折扇一开,眉毛几不可见的一皱,看了瘸子一眼,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递至他跟前,视线却移向向晚,淡淡道:“既是你买来的媳妇,不如现在转手卖给我吧。”
向晚终于侧过头看他,下嘴唇有倔qiáng咬唇的深深齿印。即便逃跑、尖叫、摔倒,她的眼睛都没有流过泪的迹象。脸上有泥巴,身上脏脏的,还是昨日那套破旧衣衫,披头散发、láng狈不堪。
瘸子呆怔半晌,自是松了绳子,欢天喜地的用卖身契换过金元宝。
他昨晚上花五两银子买的小丫头,还是从亲戚处借的钱。虽然小贵,但他三十了还未娶妻,方圆几里知道他底细又长得顺眼的哪肯嫁给他一个瘸子,也就是向家那个后娘贪财才肯。如今一锭金元宝摆在他跟前,金灿灿的,足有十两,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回头给亲戚还了钱,剩下的银子够他去邻村穷人家买个小丫头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围观人群一叹,焦点霎时成了折兰勾玉。
乐正礼忙跑过去解向晚手腕上的绳索。绳子绑得很紧,又是死结,乐正礼好半天都没解开,索xing抽出匕首一刀割断。
绳子掉在地上,暗红处分明是向晚手腕上的血迹。
折兰勾玉走近,望着向晚细小手腕上斑斑的勒痕,神色不改,看似亲切实则有一抹疏远,淡淡笑道:“送你回家,或者你自己回去?”
向晚不自觉地身子一颤,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抬头看着折兰勾玉,忽然跪下。
她知道,若她回去,面临的只是再一次被卖而已。
“表哥,表哥……”乐正礼伸手拉折兰勾玉的衣袖,不满道,“表哥,让她回去,她还是会被卖掉的。”
“礼……”
“我不回去。”向晚抬头看折兰勾玉,冲着他摇头,脸上有股孩子气的倔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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