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日未西沉,丙火灼眼,微觉不适,便命婢女放下了门窗上的竹帘纱幔,顷刻间,满室金辉流光顿消无影,眸前唯余隐隐绰绰的几许浅光尚在,凭生出一片清凉之意。仪华眼眸流转一圈,心下惬意,又慵懒的半倚在铺有簟席的炕上,好整以暇的等着阿秋领得人来。
未几人来,共有六名,皆发梳双丫髻,身着上褥下裙,腰系一条短裙,以红色丝绒缚之,此为王府中下等婢女惯常服饰。
仪华目光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六人,见她们衣裳半旧不新,髻上也只有银质花簪、一两朵小绒花而已,心里一动,妙目瞥过一室jīng美,狡黠一笑道:“抬起头来。” r/> 六人听见一道好听的女音,暗自羡慕了一下,继而抬起头,却见一名衣着华美,神态慵懒,相貌娇美的女子睥睨着她们,心中微一怔,疑惑闪过——这就是王妃吗?为何貌似少女般稚嫩?
但不及深思,已被转了注意,纷纷好奇的打量着室内的奢华,心下咋舌不已,脸上也跟着带出几分。不过许是来之前,受过阿秋的嘱咐,震惊了片刻,便低低的垂下眼,盯着光亮可鉴的地面,有些紧张不安的任由仪华打量。
仪华没挑过人,可目中直有闪烁的,她也知这些人不能用,便轻唤了声“阿秋”,将此四人指了出来,吩咐道:“让她们回去吧。”
阿秋应是,领着不甘不愿的四人下去,却临到门栏时,走在最后的一人突然一个煞脚,未及阿秋反应,转回身一下冲到仪华的脚边,“咚”地一声跪下,咬牙叩首道:“求王妃收留,奴婢定忠心服侍王妃。”
冷不防她突然反身冲来,仪华被唬了一跳,纨扇“啪”地一声重重搁上朱红雕梅小炕几,颦眉质问:“你这是做什么?”那婢女听出话中的不悦,单薄的肩胛猛地一颤,垂至两侧的素手因紧张死死的拽着裙摆,却仍固执的仰起头,郑地有声地回道:“只求王妃收下奴婢。”
“哦?”仪华微提兴致,轻咦了一声,yù要再问话,却听外间传来魏公公略带气喘的说话声“启禀王妃,王爷回府了。”
朱棣回来了?他不是还要二个月吗?为什么现在就回来了?
他现在回来了,可是意味着当日之约,已不得作数?
一刹那间,千百个念头在心中闪过,仪华思绪起伏不定,心下亦乱如麻团,只竭力定了定心神,允魏公公进来,问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府的?也没人通传一声。”魏公公躬身回道:“王爷回来匆忙,未让人通传。且又是从挨着马房的遵义门入府,倒有些隐蔽,因此回府了一个多时辰,小的才得知。”
从遵义门入,可见其匆忙,难道是有何要事发生?
一缕狐疑在心,仪华凝神而思,下意识地左臂倚上小炕几yù以托腮,却不察素白的广袖拂过几面,纨扇挥落掉下,发出“哐啷”地一声清音脆响。
“王妃,您的纨扇。”那婢女眼疾手快的拾起象牙为柄的纨扇,以膝跪行在仪华跟前,高举双手奉至头顶。
此刻,仪华心烦意燥,隐有不耐地拿起纨扇,便是随意一挥,示意道:“你们退下吧。”又瞥向一旁的魏公公,jiāo代道:“安排她们下去……唔,就先教她们几日规矩好了。”闻此言,三名婢女当即大喜过望,连连叩首谢恩一阵,才随魏公公下去。
等室内又重归静谧时,阿秋沉思须臾,上前瞅了一眼仪华,目中含着忧虑道:“王爷这时候回府,却与对小姐的话不符,也不知是否会……”言至此,她遽然收口,低下头去。
“食言?”仪华蓦然接口,道出阿秋不敢道出之言。
阿秋脸有惊色,慌然道:“这话不当说。”
见状,仪华“哧”地一声轻笑,笑声中蕴藏着几yù不寻的嘲讽;尔后,她缓慢起身,走到可见朱棣寝殿的窗栏停下,揽起一边垂落的帷幔拢上金挂钩,透过湘妃竹帘间的斑斑隙fèng,举目眺望那座光影下金碧辉煌的宫殿,暗自思量。
是去,仰或是,不去?
入王府已快两年,能让朱棣从一开始的冷漠视之,至如今偶尔予些微悦色,一是因世人赞孝,二是有共患难之宜。可单凭这两点,明显在朱棣心里分量不够。
如此,对一个他并不重视的人食言,又何尝不可!毕竟对于朱棣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做派,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体会颇深。而这一切的仰仗,不过就是仗着她无人做主,无势可依!
可是现在朱棣并未收回许诺,万一这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呢?其实,她仍可亲手找出jian人,为冯妈妈报仇,亦是为她自己除去一潜在的危险!再说此事隐隐已有眉目,今日她已着手备人去王雅茹身边,难道就只因朱棣提前回府,而胎死腹中?
不,她不能就此打住!
手刃jian人,是她能为冯妈妈做得唯一一件事,她不能在什么也没做之前收手!
思及此,仪华心中终定,转过已伫立僵硬的身子,移眸定定地看着阿秋,嫣然含笑道:“备一些薄酒吃食,随我去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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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事休
薄暮冥冥,天已向晚。
掀起镶红片金huáng云缎幔帘,走出寝殿正堂,扑面拂来一阵燠热的暑气,仪华不禁慢下步子,微侧首道:“都傍晚了,还这热!”这一偏头,却恰好瞧见躲在檐廊柱枋间的朱高炽——他正一脸期盼的望着自己,却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圆嘟嘟的脸上霎时一红,有些惊慌的就要跑开。
“炽儿!”一见朱高炽要避开她,仪华不及思索他为何要躲在此处,急忙出声叫住人。
听到叫声,朱高炽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跑的更快,但奈何身体的残缺所碍,刚跑上几步,脚下稍是错乱,圆胖的小身子直往前面栽去。
“炽儿!小心——”
“啊!小王子——”
殿外沉寂了一瞬,忽然惊叫声四起,纷纷奔了上去。
然而,一切都迟了那么半步,朱高炽已从汉白玉石的月台上摔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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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内堂
朱高炽坐在朝北的南窗木炕上,死咬着唇瓣由良医为他包扎伤口,可在药水的刺激下,“嘶嘶”地叫痛声仍不时地从小嘴里发出。
他忍痛的模样,让人颇为触动,仪华不忍再看,错开眼睛,目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地一名妈妈、两名内侍,便徐徐地走向内堂正中一方后置红漆描金百宝屏风,边置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的宝座上坐定,随之,脸色急剧一沉,责怪道:“薛妈妈,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炽儿地?”
三人心下骇然,闻言更是瑟瑟发抖,皆伏在了地上迭声告罪。
他们越是如此胆怯,仪华越认定他们失责,不觉冷笑道:“炽儿独自跑出来,而你们身为他贴身侍人,竟然一个也未发现他不见了?”说着气焰又盛,她大吁口气,稍缓胸腔起伏,哼道:“你们是嫌日子过得太平顺,需要添些波折才痛快吧!”
察觉话中深意,三人畏惧至极,悲怯的抽泣哀求。仪华其实并无要杖毙他们的念头,不过是心中浊气难消,拿他们置气,小惩大诫。
然,他们却是不知,只道活命已难,之中犹是跟王妃最久的冯妈妈,深知王妃对侍人的狠辣,于求生已是心灰意冷;她只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一手带大的朱高炽,即便定下决心,抬头看向仪华,话里含着酸楚道:“王妃,自您受伤以后,小王子每日都要爬上月台偷偷看您。奴婢们引以为常,见小王子不见,就知他来看您了……”话犹未了,已忍不住捂脸大哭。
仪华听得当场一愣,脸上顿时直感火辣辣的灼烫,犹如被人狠狠地一个耳光掴来,打得她眼冒金星,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母妃……母妃……您不要责罚冯妈妈他们,都是炽儿的不好,炽儿以后再不偷偷来看母妃了!”小小年纪的朱高炽不顾膝盖上的伤痛,一面踉跄地向仪华跑去,一边嚷声哭喊道。
这话一出,似当头喝棒直击仪华!她一直以为自己待朱高炽已视如己出,比起他亲生母亲要qiáng上百倍,却原来她与“她”毫无差别。
自赢得朱高炽信任后,她是疼爱了他一段时间,可在去年得知徐达病危之后,不利的形势让她无暇旁顾,以至后来渐渐疏忽了,甚至根本忘了朱高炽的人!犹记上一次见他,还是四月初八之前!
想到这里,仪华心头愧疚之qíng如泉涌来,又忆起当日入府之初暗下的誓言,不觉面红耳赤,无颜面对朱高炽。
“王妃。”见仪华眼神微带闪躲的侧首,阿秋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轻唤道。
经这微细的动作提醒,仪华回了心神,朝阿秋点了下头,就从宝座上起身,疾步行至正向她走来的朱高炽,在他害怕又期盼的目光下,牵着他走回了南窗木炕坐下,又对良医道:“只剩额头上的轻伤,这就由我来吧。”
语毕,坐到朱高炽身边,接过药棒为他擦拭了伤口,仪华这才满眼心疼的赞道:“炽儿真是勇敢,都没哭鼻子。”
稚童是最敏感,朱高炽感觉到仪华的目光温柔,抚着他脸的手又软滑又温暖,想起一年多前的受疼爱的日子,忍不住心生向往,小心翼翼的看着仪华乞求道:“母妃,您不要不见炽儿,就像以前一样疼炽儿好吗?炽儿一定听母妃的话,争气些,不让母妃因为我被人……嘲笑。”说至后来,已底气不足的低下了头。
一听“嘲笑”二字,仪华温和含笑的面容僵了一僵,一丝yīn翳划过眼底,看来有人乱嚼舌根了!旋即却暂弃此念,揽过朱高炽在怀,如冯妈妈抚慰她一般,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朱高炽的后背,柔声哄道:“前些时候,你外公患病,母妃担心外公才一时疏忽了炽儿,以后不会了……”
有着一直殷殷期盼的母亲怜惜,朱高炽心满意足的依在仪华的怀中,不知不觉的睡着。等渐趋平缓的呼吸声传入,仪华垂下眼眸,见朱高炽ròu嘟嘟的小脸上挂着酣然的笑容,目中冉冉浮起一丝悲悯,下一瞬却旋于平静,只神qíng淡淡地抬起头,向众人罢了罢手,示意他们安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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