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洳如遭五雷轰顶,两个掌仪女官丢下手,她身子便软软瘫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话近乎残忍地覆灭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尽头,她在纵身而去时感到了极速坠落的快感,灰飞烟灭的一刻才知道,原来纵使飞蛾扑火,自己却连那双翅膀都从来不曾拥有。
汐王府的门前向来只有两盏半明半暗的悬灯,与相隔不过两条街,当年明辉煊煌的溟王府相比未免总显得有些寒碜。但如今溟王府华灯尽落人去楼空,汐王府还是这两盏悬灯,在过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无。
王府最深处的偏殿,异与常日地上了灯火,原本明亮的屋室却偏偏因两个人的脸色而yīn晴不定。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烛焰偶尔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暗银的紧身武士服,细长的眸眼,如敛了万千灯火的妖媚,庄散柳声音却yīn沉的像能捏出水来,“非但凌王安然无恙,反而打糙惊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早就提醒过不要动那个女人,你当我是说笑吗?”
夜天汐心中正窝着火,近来手中诸事差错,四处不顺。先是手下数名朝臣连遭弹劾罢黜,接着定嫔被逐出宫,凤家与殷家朝堂相争,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烧到了京畿司。今日中书省加急敕令,命军中各处整饬编制,京畿卫首当其冲,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来最为得力的碧血阁刚刚损兵折将丢了冥魇,眼下又出了这等事,如何叫他不恼火?因此冷哼一声,说出的话便也格外不入耳:“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个女人,别说人还没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庄散柳眸中寒光魅现,语出yīn冷:“无非一个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给她陪葬!你以为你是谁?这个女人的命比你值钱!”
嚣张至极的态度,直气得夜天汐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当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本王如此说话!本王对你一再忍让,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散柳今日像是存心来给他添堵的,yīn阳怪气地道:“原来殿下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除了隐忍别无出路?那还是继续忍下去得好,免得前功尽弃,后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地闪现出一线杀机,忍无可忍,狠狠说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说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电,便往庄散柳面上揭去。
庄散柳身子飘飘往后一折,避开脸上面具,横掌击出,掌风凌厉。两人半空单掌相jiāo,双双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闪,剑已入手,杀气陡盛,庄散柳足尖飞挑,面前几案应声撞向夜天汐。
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庄散柳已飞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杀心岂会就此罢手?剑势连绵直bī,摄魂夺魄,庄散柳飘退三步反守为攻,空手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眼中一抹冷笑浮动,如刀如刃。
银影huáng衫此起彼伏,两人身形闪出殿外,迅速缠斗在一起。
响动声立刻惊动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卫团团围上,一时难以cha手。胡三娘厉声娇叱,短刀出手,袭向庄散柳后背。
却听月下铮然一声水龙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骇然发现眼前庄散柳身形鬼魅般闪过,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惊之下猛然弃刀抽身,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动不动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软剑轻轻架在他颈后,沿着那剑,一双邪魅的眸子,异芒yīn暗,一身银色的长衫,风中微动。
剑影潋滟着月色,不知出自何时,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只要轻轻一丝微风,那月色便要随着波光散去,持剑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转,却叫周围横剑持刀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胡三娘颤声喝道:“庄散柳!你……你别乱来! ”
一声冷笑chuī得月光微动,夜天汐只觉得那细薄的剑锋轻颤,沿着他的肌肤缓缓前移。剑上寒气刺得人汗毛倒竖,颈后却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一股若有若无薰香的味道让他忽然感觉异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过现在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省下力气想想该怎么应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不迟。”
傲慢而yīn柔的声音低如私语,依旧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夜天汐却也着实不一般,方才那番震怒已不见踪影,此时全然无视利刃压颈,镇定转身,缓缓笑说:“庄先生好身手,本王领教了。”扭头对侍卫喝道:“还不退下!本王与庄先生切磋剑法用得着你们cha手?”
侍卫们四下往后退开,人人惊疑不定。庄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扫过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剑,扬手一振,那柄软剑“嗖”地弹起,灵蛇般缠回腰间,化做一道jīng致的腰带。
夜天汐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影子,蓦地惊住。
庄散柳随手弹了弹衣襟:“今晚到此为止,庄某告辞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剑术,却没了对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应,他身形飘然一晃,已跃上王府高墙,银衣魅影瞬间消失在月色下。
一阵风过,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那股薰香的气息,龙涎香!夜天汐悚然记起这个味道。这种难得的香料当朝只有含光宫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赏赐湛王迎娶于阗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许使用此香的,便是孝贞皇后生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无由掠过一阵凉意,不寒而栗,胡三娘试探着叫了声:“殿下?”他猛地回头吩咐:“立刻去查溟王府当年的案子!庄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谁!”
胡三娘莫名所以地应下,方要细问缘由,一个碧血阁的部属浑身是血冲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扑至夜天汐脚下,“冥衣楼夜袭绿衣坊!玄甲军……玄甲军……”话未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夜天汐一脚踢开拽住他袍角的尸身,抬头看时,绿衣坊那边早已火光冲天,映红了伊歌城风清云淡的夜空。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庄散柳脚步略停,回头望向不远处火光烧天,细眸下一抹妖娆血色深浅明暗,化做yīn沉的冷笑。
当他得知凌王妃早产的真正原因时,便清楚凌王必不会让碧血阁活过今晚。而他却对汐王绝口不提,更毫无道理地与其纠缠了半天,让他根本无暇及时应对凌王的行动。没了碧血阁,汐王还有什么能耐来取人xing命?何况他现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赢得活路尚属未知。
这场火烧得好,连济王一并卷入了其中。当初他暗中设法帮汐王拉拢济王帮手,便从没想让济王从这溏浑水中gān净的出去。
一箭三雕!那双眼中映着的火光魅异盛亮,虽然事qíng并没有完全按他所预计的轨道发展,但并不妨碍他达到目的,这番龙争虎斗的乱局正中下怀。现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当帝都这漫天巨làng逐渐沸腾到顶点的时候,他所想要的那个人将会身在何处?
何处逢chūn不惆怅
《天朝史。帝都》,卷八十。
圣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广岳门私烛坊爆燃,火势迅猛,祸连左右,京畿司守兵渎职,扑救不及。
凌王闻报,调三千玄甲军迁移民众,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灭,私烛坊化为灰烬。
戊辰,牧原堂尽数收容灾民,资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济王纵家奴私开爆竹坊,以至此祸。帝怒,削济王俸禄两千户,命其闭门思过。
史笔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锋也刻不尽所有真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淀着岁月光yīn最真实的痕迹,永远在迷离中带着隐约的面纱。
绿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后一次见到属于火的华丽。
她站在灼热的青石地上看着火舌贪婪舔舐着碧血阁包括十三血煞在内所有的灵魂,狂舞的明焰飞窜上红楼碧阁,直冲霄汉。
那个自烈焰中缓缓走出的身影如同来自地狱的冥王,剑锋下魑魅魍魉哀号惨叫,雪衣白刃斩尽残败哭歌,火影纷飞下冷冽如斯。
寂灭众生的双眼,冰封了灼灼烈火、冲天热làng,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练,底下血污虫蛇都与他无关,天地悲号,他站在极尽的高处,冷眼相看。
“胡三娘。”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如他的剑,冰雪千里。
火光动dàng下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她知道穿过了烟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无形的目光似乎将她的身子dòng穿,让人在这样注视中灰飞烟灭。
她着实禁不住如此压迫,软软扑跪在夜天凌面前,娇声微颤:“殿下……饶命!”媚媚地低头,几缕青丝dàng漾:“汐王他们的事奴家都知道,请殿下饶奴家一命,奴家什么都愿说!”
楚楚艳骨,万种风qíng,勾魂夺魄的眼中似有泪光泫然yù滴,几要将众生尽颠倒。可一抬眼,无声的寒气透心而来,那双眼睛中冰雪的痕迹不曾消融半分,只听到冷硬的一个字:“说。”
凌王一字千金,这已是应了不杀她?胡三娘心中一喜,尽量保持着媚人的风姿,便怯怯说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bī的走投无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来是一心想图谋大事!”
她为讨好夜天凌,立刻将汐王暗地里的事统统抖露了出来。汐王早与碧血阁沆瀣一气,利用天舞醉坊敛取不义之财,事发之后,他故意给了卫骞督运粮糙的要职,让他到北疆去送死,并想借此陷湛王于死地。
当初出征漠北,他泄露凌王的行踪给东突厥,联络始罗可汗派人暗杀,同时构陷凌王身边得力大将迟戍。一次不成,便又利用史仲侯,bī他用凌王的命来换母亲的命。
定嫔住在承平宫,无意中发现有密道通往宫外。碧血阁从密道里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了冥衣楼,后来又查到莲贵妃手里有穆帝赐给的紫晶串珠。于是他们派人潜入莲池宫,威bī莲贵妃未遂,便动手将她杀害。
“这几年来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谁知殿下竟真灭了突厥王族,他便动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抬手指着匡自初横在不远处的尸身:“是他配的!奴家还劝过他们不要这么歹毒,反而被他们斥责打骂!”
夜天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胡三娘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触那目光便骇得垂下眼睛,“还有……还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庄散柳给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厉害得很,连济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里,济王现在凡事就都帮着他们。这庄散柳好像很恨殿下,还一心觊觎王妃。对了,汐王今晚让我们去查溟王府,好像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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