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行人过了朱雀街,长流跟随波的坐的马车皆向左拐,众人这才有些诧异。禹虽民风开放,并未有禁止订婚男女见面的习俗,但却极少见女方婚前到男方家去的。一来大部分的女子过的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生活;二来世人皆认为身为女子很该矜持些,贸然到男方家去有迫不及待送上门的嫌疑,是一种“掉价”的行为。何况长流身份这样贵重,如此行事众人难免疑惑。所幸有随波同往,并未显得太过出格。
一路慢行到了将军府,宅门深锁,门口只余一对镇宅石狮矗立。上悬匾额“将军府”三字铁画银钩,长流一见便知乃是先帝爷的手笔。
顾轩不待长流下车,已抢先跳下马背,快步上前叩门。
片刻便有门房老翁探出花白头颅,见是顾轩,忙恭敬叫了一声“少爷”,又往外探了探,这才发现门口停了两架马车。长流因不喜招摇,出来时让楼家备了寻常贵女用的马车。随波仍坐了公主车架,披金镶玉华贵难当。
老翁听顾轩说公主驾到,唬了一大跳,忙唤了人往里通报,自己将正门大敞,才在石砌的台明上跪迎。
方跨过单檐硬山布瓦顶大门,一名身着紫色常服的jīng壮中年男子已快步迎了出来,见到长流当即拜倒:“臣拜见公主。”
“将军请起。”长流不见孟氏微感奇怪,却不知自己来对了时候,孟氏回娘家去了,又恰逢顾涛休沐。其实平日顾涛对顾轩管教甚严,今日肯放他出去只因一道打马球的都是簪缨世家的子弟。
顾涛这才站起,忍不住细细打量长流。恍然中只以为那名皎如花树堆雪的女子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长流见他目光虚浮、不言不动,便也静静立在一旁。
倒是随波甜甜喊了一声“顾伯伯。”
顾涛这才惊醒,忙笑道:“小公主也来了。臣家中无甚景致,承蒙两位殿下不嫌鄙陋,大驾光临。”
将军府内灰瓦青砖、质朴厚重,与“楼园”水榭亭台、雕梁画栋大相径庭。
到了正厅,顾涛唤仆人奉茶。又见顾轩衣袍脏乱,便道:“去换身衣服再来。”语气虽略显严厉,目光却十分慈和。
长流见顾涛自始至终没有看顾非一眼,不禁暗叹一声,这又是一个跟自己一样不受亲爹待见的。但瞧顾非神色竟是半点波澜不起,倒像是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顾涛一员武将,实在不知与两位小公主说什么,正尴尬间,顾轩已然换了家常便服从内堂出来。随波一见他便甜笑道:“轩哥哥不是说家中有个铸剑池,快带我去看看。”
顾轩看了长流一眼,示意她同去。长流正愁如何单独与顾涛攀谈,这两个碍眼的去了正中下怀,因此只作不见。
随波拉着顾轩的大袖便走。顾轩又看了长流一眼,见她并无动作,也就不再坚持,跟着随波走了。
顾涛见长流并未同去,遂疑惑道:“公主可是有话对臣讲?”
长流点点头,却并不开口,只看了院中往来的仆从一眼。顾涛不免疑惑更深,却还是道:“不若公主屈尊去微臣的书房一叙。”
长流自是欣然前往。
顾涛的书房外有兵士把守,因有边关军qíng谍报文书往来,是为重地。
墙上挂着一幅嘉陵关的地图,村庄、河流、关隘等均一一标出。书架上垒着几本兵书,边角均已蜷曲残破,想来已被翻阅多遍。
长流忽道:“不知本宫可否借将军文房四宝一用?”
顾涛几要疑心这位小公主只是戏耍于他,却碍于君臣有别,只能硬着头皮奉陪到底,自然点头应允。
长流取了笔架上一支象牙杆láng毫,就着案上端砚里未gān的墨汁,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已一挥而就,递给顾涛。
渺渺数笔便将画中风姿卓然的少年勾勒得栩栩如生。
顾涛qiáng压下心中的惊涛骇làng,方要开口,长流微微一笑,抢先道:“此人现在是太后赏给本宫的贴身内侍。”
“此人手持将军信物,自称是将军派来保护本宫的。”长流抬眼微笑看着顾涛,细察他的表qíng。
顾涛闻言不禁心中大骇,但他到底老成,面上仍作一派沉稳。沉吟片刻,方答道:“不错。恕臣斗胆,臣事先为免公主尴尬,再三叮嘱他不可向公主透露半句。不想殿下如此冰雪聪明。”
“将军过奖。”长流面上谦逊,心中却道:这便是一个破绽,既然再三叮嘱他不可随意吐露身份,招财怎么又说是来教她武功的。既然要教习武功,怎可不吐露身份。
“他还说将军派他来宫中寻一个要紧的物件。”长流说到此处故意顿住不言。
顾涛拿着画纸的手不禁一颤,右手却不自觉地曲了中指,在案上轻叩。这是他每有难以决断之事便会做出的动作。长流虽不知他的习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瞧得分明,心中对招财的身份越发确定。
“他可说了是何物么?”
“不曾。”
见长流说得肯定,顾涛松了一口气,道:“是臣莽撞了。不论此人要公主从旁协助何事,公主请务必袖手旁观。他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就连轩儿也不行。这也是为了公主的清誉着想。”
“本宫明白。只是前几日他受了伤,又得罪了皇妹,皇后娘娘只怕不会饶他。”
顾涛虽力持镇定,掌心渗出的冷汗却已将画稿所攥之处黏湿。沉吟良久才道:“公主不必忧心。臣会尽快将此人调离公主身边。此事实在是臣思虑不周,还请公主体谅臣的苦心,原谅则个。”
“大将军哪里的话。本宫自然感激在心,岂有责怪之理。将军放心,此事既然涉及本宫自身清誉,自然不会同任何人提起。”长流心道:顾涛果然早就知晓招财在宫中被打一事。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此事便是顾轩回府不曾说起,顾涛也该早已派人盯紧了招财。
顾涛当即拜倒,口称:“公主雅量宽宏。臣感激不尽。”
长流敛去忧虑之色,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嫣然笑道:“不知皇妹现在何处?”
“臣这就命人领公主前去。”
待长流走出屋子,顾涛又向手中画像瞧去。果见画风细劲柔和,笔墨连绵不缀。
曾经有一个眉如黛山连绵的女子也用这样chūn蚕吐丝、紧劲联绵的笔法描绘过他。曾经他以为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效仿张敞画眉,做一位画眉将军……
原来竟是这般心有所恨,莫失莫忘。
顾涛手一松,那一张素纸悠悠而下,落在炭盆上,霎时青焰卷舌,归于灰迹。
前来引路之人正是顾非。长流跟着他一路默默在槭树林中穿行。顾非已换了一身雨丝蜀锦常服,锦面上淡青与银白jiāo织相替,丝丝明淡如雨线直下,将他嵌在一片艳红秋色中的清濯背影衬得明净如雨后青竹一般。
直走到一片水光玉莹之处,顾非足尖一点便落到一叶孤舟上,船身依旧静泊于水,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待他握住长流伸过来的手,才觉掌心一片柔滑细腻。不知怎地船身一dàng。
舟上无桨,木舟却无风自行。越往水中央去,越觉清冷bī人。
“公主可觉得凉?”
长流摇摇头,这才知晓何谓“凛凛如剑气浮空”,便好奇问道:“你的佩剑也是从这寒池里淬炼而来的么?”
顾非点点头。
扁舟恰巧穿过一孔石砌拱型涵dòng,黑暗中,长流只听他清冷的嗓音如雨打石阶一般响起:“殿下若是想看,改日自当奉上。”
长流正待答话,只觉眼前一线天光dòng开,遂眯了眯眼睛。行过一个船身,她才向后望去,只见一白玉石拱浮在碧波金鳞之上,桥身正中刻着朱红色的三个大字——“饮雪桥 ”。
待双眼完全适应了灼灼日光,长流才道:“本宫想看你舞剑。”
片刻之后方得了他一个“好”字。
又行得片刻,顾非指着一处石头雕刻的吐水麒麟道:“这便是寒池的源头了。”
岸上泊着一叶孤舟,旁边有立有一块巨石,形似双掌相合。
“这便是试剑石么?”
“嗯。”
相传这块石头正是被太祖用自己铸的宝剑“沉渊”一劈为二的神迹。
其实长流心下对这则传说颇为不以为然,她反而更相信眼前这块石头是被雷劈的。
帝王皆自称天子,要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必然得鼓捣出一些个所谓神迹来糊弄人民群众,比如把得了白化病的鹿称作天降祥瑞之类。尤其像太祖这样糙根出生的“天子”,此招更是必不可少。他原本只是个打铁匠,因为卖力气混不到一口饱饭吃,就用最后两块铜板在路边摆摊瞎子那儿算了一卦,之后就果断抄起自己打的家伙拉上三两个地痞小流氓开始gān革命。一开始那规模也就是一黑社会xing质的帮派组织,再后来勾结了一群占山为王的劫匪,算是鸟枪换pào升级到了土匪路霸。再再后来认识了楼凌风这个狗头军师,也就是楼凤棠的十八代祖宗里头最有出息的那一位,才逐步开始招兵买马抢地盘。没想到这一不小心,地盘越抢越多,最终huáng袍加身成了万岁爷。敢凭一个瞎子的两句话,就gān上造反这样高风险、高成本的买卖,太祖老人家确实狗胆包天,所以走了狗屎运也没啥奇怪的。
长流寻思着他们姓君的一家子要说魄力,除了敢造反的太祖,也就是敢杀人的先帝爷了。先帝爷亲手gān掉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又bī着他老子当了太上皇。史官怕照实写会掉脑袋,便婉转至极地征询了先帝爷本人,得了“不可随意篡改”的批示。说起来自己的皇帝老爹跟这两位正好相反,皇位就跟天上掉下来砸到他脑门上的一般。前朝太子战战兢兢当了十六年储君,末了还是被患有严重疑心病的先帝爷给灭了满门。之后,庆帝的另外两个哥哥为了争储位斗了个两败俱伤,白白让庆帝捡了个现成便宜。说起来更是啼笑皆非,先帝爷的传位诏书写得明明白白:“朕晚年失德,以至祸起萧墙,唯剩一子,得寄厚望……”,也就是说没别人了,你就是烂泥也得给你皇帝老子我糊上墙。然而俗话说得好,宝剑锋从磨砺出,庆帝的皇位不是抢来的,是声色犬马的时候中彩得的。他xing子软和,缺乏主见,根本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先帝爷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临死前连发四道金令,把一gān藩王都以临终想见一面为由给骗到帝都,集体砍了脑袋以绝后患,又把朝中这批人的势力血洗了一遍,当时可谓风声鹤唳、血流成河。可这人是都给砍了,却不等于地方割据政权就此消亡,反倒埋下了更大的祸根。总而言之,太利害的皇帝未必能留下青出于蓝的继承人,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铁腕了一辈子,老了也不容许有野心的儿子qiáng过自己,导致父子相残,最终只能把江山托付给一个不争不夺没有骨气的软蛋。真真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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