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话,待我坐到河岸上,将裙裾铺开,缕缕清风拂过,chuī起轻薄的绡衣,那裙上所绣万千繁花便如真的一般娇艳多姿,我一遍一遍地轻抚,多希望,这能是寒的手,温暖而又多qíng。
杨严尘却在这时轻声问道:“那姑娘可知,梨凤公主是否就是扩云山上从未露面的美凤栖桐?”
我一愣,他竟对这事感兴趣,便挤挤眼:“本姑娘名字里也有个桐字,盟主为何不说我便是美凤?”他怕是傻了眼,没见过我这般没羞没耻的姑娘吧,岂料他依然嘴边噙笑:“若不是姑娘并非圣山之人,这样的美名自然也只有姑娘才能当得。”我凑过脸:“果真?”他轻轻点头,脸上似有红云飘过,我心中大乐,却嘟起嘴沮丧道:“只可惜,我虽是风雨梧桐,却不是美凤栖息的那一株,只不过是棵涟溪之畔的早凋秋桐罢了。”他忙道:“姑娘千万别这样说,盛名无用,得之远非幸事,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还不比那纸一般的薄命美人幸运得多?”我斜着眼看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将出来,他一呆,竟也朗声大笑起来,一时间,天高云阔,四处都洋溢着我们开怀的笑声。许久之后,我喘着气停住,慢慢挪至他身边坐下,挑着眉打量他几番:“你真信我能解了轻鸾君的毒么,万一……毕竟我年纪尚轻,见识也稍嫌不足。”他凝神望我,柔声道:“神医信你,我自然也信,何况……”我好奇不已:“何况什么?”他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没什么,我信姑娘定会不负重托的。”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然,我一下子怔住了,只能望着他,久久不言。此后几日,这一幕时时敲打在我的心头,不但梨凤公主的事让我时常揪心,而且,我也在奇怪,他为何会如此信任我,我与他既不同道,又从没有过jiāo集,他这般的全心相待似乎说不出什么理由。
我终于承认我不懂这些男人了,曾经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不曾懂过,眼下的他,更是半点琢磨不透。偏偏那些男子还定要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他们自己呢,哪一个不是心思悠远城府艰深,像我这样的小女子怕是猜个半死也猜不透吧。最可恨的是那次,刚进入蜀郡地界,山明水秀,一路景色美不胜收,我们走走停停,只叹自己没有多长一只眼睛。那一日进入临邛县境内,错过了日头,只得歇在农家,我谎称与他成亲一载,正要回娘家省亲,农人朴实善良,便让出一间屋子。当夜,他很君子的让我睡在chuáng上,于是一夜好眠。
清晨转醒,却发现他已然衣衫整齐立于窗前,消瘦高挑的背影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我轻移莲步至他身边,勾手抚向他肩头一丝不乱的黑发:“相公可起得真早,倒是妾身贪睡了。”
他眸光闪过,嘴边又是笑意融融:“姑娘家身子弱些,一路劳顿,还被在下bī着每日练剑,多睡会儿是应该的。”真是无趣!我忿忿地甩开手,再不理他。早膳后,我们回屋打点包袱准备启程,他怕农家不收,便留了银两在桌上,我扎好包袱丢在一旁,随手拉他在chuáng头坐下:“天色还早,歇会儿再走不迟。嗯,你说还有多久才能到扩云山?”“怕是还有半月路程。”我迟疑道:“你说扩云山下有慕遐君布下的阵法,那我们能安然破阵吗?”
他展颜笑道:“阵法虽难,可也是人设的,总有破解之法。”我歪着脑袋瞪他:“你说得轻巧,那为何有那么多人死在阵中?你可别害我也成了冤死鬼啊!”
他抿起嘴:“姑娘放心,在下纵是粉身碎骨,也会护了姑娘周全!”闻言,我心头微动,仔细打量他的眼神,是坚定,是决然,这样的千金一诺,是所有女子终其一生都想得到的不变誓言,是每一个姑娘最最期盼的无悔承诺!却为什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我抛开不合时宜的想法,抿嘴乐道:“好,我信你了!”他神qíng一松,眼中光彩顿时流曳宛转,见我不住望他,更是如冰珠玉瀑倾泻而出,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好一双至清至纯的眸子,我柔声一字一字念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他长睫一颤,躲开我的注视,好像那些害羞的少年郎,苍白的脸颊竟染上了些许红晕,我一时冲动,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他顺势倒下,我立刻倾身上前,凑近再凑近,近得都能数清他细密纤长的睫毛。从没那么近看过他的眼,平日里的淡定从容,现下却是含了别样的风qíng,时而暗沉如海,时而波光粼粼,时而清澈见底,时而幽深苍茫。我有些着迷,有些心动,只得喘着气低声问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他眼眸轻转,濛濛迷迷,竟似落下了一层烟波水幕,玉潋光华曳曳流淌dàng漾,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细长的眉眼,他一颤,轻轻唤了句:“姑娘……”那嗓音低沉暗哑,实在是撩人心魄。我不由舔了舔gān涩的下唇,目光移向他微启的唇瓣,如此近瞧,竟是那般柔软红润,真真动人!他的气息柔柔袅袅,轻拂在我脸上,有些炙热,有些滚烫,我甚至能嗅到他口鼻中如兰之气,清醇中又带了温润的馥香。
莫名的qíng绪在小屋里缭绕蔓延开来,我依稀瞧见他眼中的那个我,妖冶风娆,曼妙风姿尽显勾魂噬骨的诱惑。我轻喘一声,耐不住俯下头,飞快地在他嘴边一啄,再抬眼,那汪碧水已是湍湍波涛翻涌,如江水奔腾再不宁静。他的手不知何时扣上了我的纤腰,指节僵直隐隐颤抖。我定下心只朝他一笑,缓缓退开身,故作轻松道:“该上路了吧,盟主大人,你还要在这儿躺多久?”
他脸色微变,却依然眉目清明:“若非姑娘提醒,在下险些忘了,这便启程吧。”
我偷眼看去,那深邃的黑眸中灼灼光华尽散,徒留死水一潭,我惋惜不已:这样的眸子若是生在美貌少年的脸上,该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啊,只可惜了如此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偏偏……
午后慵懒,飞霜也一步三顿缓缓前行,我眯着眼哼起小调,微微仰头感受和煦阳光的温暖,颇有些昏昏yù睡之感,谁料他竟唱起那曲名垂千古的《凤求凰》,一下子将怡然惬意的氛围破坏殆尽:“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jiāo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我耐着xing子等他唱完,才恼火道:“现下已是深秋,要发qíng也该等到chūn天啊,再说了,也不看看自己行不行,在路上便大唱什么《凤求凰》,羞也不羞!”许是我又戳到他痛处了,半晌他才发话,语调依然平和,我倒真是佩服这样的好脾气了:“相如与文君的故事千古传唱,凤凰于飞,鸾凤和鸣,乃是夫妻和美的表率。我们如今路过这临邛县,难道不该重温这首琴歌?”我一翻白眼:“和美么?我怎么看司马相如还几次yù续弦,他难道忘了卓文君当初夜奔相随、当垆卖酒的深qíng厚意了么?若不是文君写下《怨郎诗》、《诀别书》,我看他还不知悔改呢!这世上男子都是见异思迁,薄qíng寡意,只要求女子为他守节、为他牺牲,自己却半点不肯吃亏!”
他沉吟片刻才道:“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般的……”我恶言打断他:“哼,自然并非所有男子,但那为数不多的好男人中,莫非还会包括盟主你么?”“我是怎样的人,姑娘到现在还不能明了一二么?”“我知道什么,你是怎样的人又与我有何gān系?”我没好气地说,还在恼他方才的引吭高歌,倒不是说有多难听,只是我心头像是有根刺,他一唱便扎得我生疼。他飞快地跟了句:“缘何没有关系?”语调高扬,似乎已不若平素的淡然宁静。
反正我坐在前头,瞧不见他的表qíng,索xing放开嗓子道:“你是两疆的武林盟主,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魔域小兵,一个天一个地的,能有什么关系?你只需高高在上指尖一点,任我们这些江湖小辈俯首称臣就行了,我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似乎隐有怒气:“好,我是怎样的人你不在乎,可我的心意,姑娘还不明白么?”他从未如此跟我说过话,我竟有些不自在起来。你的心意?我哪知道你什么心意啊!我正在纳闷,他厉声又道:“姑娘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向来聪慧伶俐巧嘴一张的么,竟也有不敢说的时候!”他的语气,愤怒之中带了讥诮,我心中的火顿时点燃。终于忍无可忍,回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喊道:“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一下子撞见他凌厉如刀锋的眼神,我竟有一丝怯懦,慌忙松开手。他却是不依不饶:“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恼怒不已:我给个面子,你还没完没了了?便扬声道:“不懂便是不懂,哪儿有什么真假之分!”他僵着嗓子道:“真不懂尤可原谅,假不懂,则不能轻饶!”我一呆,听他语气竟有道不尽的无限忧愤,不待细想,他猛地打马,我一个没抓紧,向后跌进他坚实的胸膛,疼得浑身一震:“杨严尘,你找死啊!”“姑娘不正盼着我死么?”我愣然,满肚子的火气不知怎的竟烟消云散了:他这是怎么了,原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竟也会有发火的时候,我到底哪里惹怒了他。左思右想没有头绪,一股怨气郁结在心,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一直到傍晚时分,我都憋着气不去理他,心头却一直惦着方才的事,左等右等,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暮色渐起yīn风习习,这才听到他疲惫而苍凉的声音:“在下方才言语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我一滞,浑身顿然轻松,却故意嗔怪道:“哼,知道错在哪儿了么?”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在下……不该……bī着姑娘,在下的心思……姑娘也没有义务……一定要懂……”虽瞧不见他的表qíng,却也知道定是黯然失色的,我心头陡然生起怜惜之意,柔声道:“好了,我不怪你,谁没有个不开心的时候呢,只要你别再莫名其妙发脾气就好!”他没有回答,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竟有些害怕,扭头一瞧,眼眸虽大大睁着,其间却不再闪亮如天边璀璨星辰,不再有似水流光轻浅dàng漾,我好生失望,也只得回转身子一路默然。
此后,无论马上马下,他待我依旧温和有礼,我却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是刻意的疏离冷淡,刻意的保持距离。我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恼的什么,真懂假懂之间又有何不同,却不敢问他,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有些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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