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哼一声,刚要点足轻上,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瞠目结舌:“你、你、你!”久居深院的宫女因少见男子,一时舌不能卷,她转身刚要大叫,就发觉一个细白的手掌捂上嘴角。
“思雁,是我。”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拨开掩在唇上过分纤美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chūn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
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丰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枭首祭宫门。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这样啊,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yīn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快要成线的双眼兀地睁大,“病不是好了么?”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么?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丰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中了这种药!
“怎麽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伸手接住弄墨眼睫上的清泪,勉qiáng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朱雀扮成丰云卿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理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回程。要是被人堵在出大内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话到这,微迷的眼中绽出jīng光,她掀开脸上的假面,露出雅容韶颜。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想不到……”
……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jian这出戏已然慌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龙睛微厉地瞪向身侧。
“王……王……王上!”告密的宫侍两脚虚弱,瞬时伏地,他转着眼珠,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我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yù落的柳身:“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巨喘,丽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他揉捏这弄墨惨白的柔荑,一下一下,极其温柔。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捣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锥心的想。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内庭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王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的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双目冷沉,眈向已然发怵的宫侍,“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啊!”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了,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yù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领回。”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月下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胸口一紧,旋即起身。
眸色分明的双目坦坦dàngdàng,美丽的眼廓勾勒出浓浓的倔qiáng。黑瞳闪着敏慧之色,犹如天上秀丽月华,带着明明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
如此特别的眼睛,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不会错,绝不会错!
凌准迈下八宝榻,绕着月下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一来就全理顺了,小九,你的底牌可真让为父震惊。竟如此!竟如斯!
可!他的左相,他为后继者培养的朝堂双子星之一,怎会是女子?怎会是他早就敲定的儿媳?
老天啊,你是嫌孤病的不够重,想让孤生生呕死么!
他抚着胸口,止不住重咳。刺耳的杂音落进月下的耳际,让她心生惴惴又不敢言语。
半晌,凌准舒开眼眉,迸出大笑:“好,好啊。”
“王上……”弄墨疑惑抬望,却见君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亲手cha在了月下黑亮的发间。
韩月下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眼,正对凌准锐利的龙睛。
“若嫁东风笑争chūn,千花百卉难开颜。”君王轻掀薄唇,满眼笑意,“这是婉约社签筒里的第四十九签,牡丹。”
月下眼皮一跳,忆起半年前的那次结社。
“韩家姑娘。”
幽幽一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骨子里的警觉战胜了腹中热火,她收回先前流失的意志,恭顺垂眸。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天注定。”他狂傲地宣布,仿佛这个天就是自己。
她瞪目抬首,却见明huáng龙袍决绝回旋,君王大笑离去:“好,好啊!”洪亮的声音染着亮丽的chūn色,响彻在万仞青空之巅。
长吁一口气,她瘫软在地,发觉脊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可未待她与弄墨相拥而笑,就见内侍长得显向她行了个大礼:“奴才奉王意,恭送小姐出宫。”
她站起身,浅碧宫装轻灵飘逸,雨青色的裙裾似能画出山水。绿在她的chūn衫上,化浓为浅,夺目而不刺眼,内敛却不失鲜。如青岚渐起,水入幽林,延绵着水墨风韵。
“姑姑。”她握着弄墨消瘦的双手,丽眸微醺,“我会拜托他来给你瞧病的。”
“不用。”弄墨轻抚她如云的秀发,慈爱地眯起双眸,“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姑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啊……”她慌乱了心神,岌岌可危的意志再一次被攻占。
弄墨合掌拢着她细白的柔荑,笑得不舍:“走吧,千万别同我一样。”
焦距再一次迷失,月下抱住眼前朦胧的人影,轻轻却又坚定地耳语:“再等等,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卿卿……”傻孩子,人能走出自己的心么,而那位君王就是她的心啊。
倚着殿门,弄墨目送着她的孩子远去,苦涩的笑如酒泉,涓涓漫出她的唇角。chūn巳这日,她望断宫途,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飞霞收尽天色,她才向后移步,退进那个yīn暗的牢笼,回到那颗卑微的心里。
……
曲水流觞完席,恋恋chūnqíng在林间幔角回旋,且看年轻男女将心意书遍。
忙于qíng事的众人没能发现,位高权重的几人还在坐着溪边,若有所思地饮酒,心有所系地转眸。
终于月门出闪出一道人影,待看清来人,他们眼中的希冀被瞬间淋灭。只有凌彻然起了jīng神,他满怀期待地侧耳。待听清内侍的轻语,那张温润笑脸旋即青灰:“确定?”
“奴才不敢妄言。”
凌彻然推开食案,举止间难掩愤怒:“九弟、定侯、韩将军,你们慢吃,本殿先行一步。”他糙糙一礼,毫无仪范地离去。
见状,神经紧绷的三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看样子,卿卿应该平安躲过了。
“咦?那是谁?”帷幔后一声娇呼,引得众人生疑。
流云滚边,chūn糙相迎,烟色纱幔下飘逸着无边青碧,满心满眼的诗qíng画意。
chūn光为笔,将那雅致的倩影绘上帷幔。像这样隔帘看着,便让人不禁燃起亲睹芳容的yù望。溪边立起三人,两双俊眸随影而动。
诗会得杏的聿宁停下攀谈,在众人的惊楞中失态而去。
他行在幔边,追逐着丽影,云卿,是你么?你究竟是何人?是哪家千金?
两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同时危险虚起,几乎是同时,凌翼然和夜景阑没入人群。不待二人靠近,就见聿宁挥袖拽下一段帷幔,那朵白牡丹映入每一个人的眼里。
眼前只剩光影,韩月下目色迷离向光亮处看去,谁?异常的灼热如cháo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掌心已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那道影子颤颤bī近,她偏头想着,认真的神态惹人怜爱。
望着朝思暮想的丽颜,聿宁难掩qíng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飞了美人:“是我啊,元仲。”
元仲?她的思想和表qíng都有些慢,连眨眼都显出几分天真。黑密的眼睫轻轻地扇动着,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微显朦胧。
“请收下这枝chūn杏。”聿宁如青涩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chūn杏啊……她抬起手,轻抚鬓间牡丹,下意识地露出chūn风笑颜:“可是我已经有头花了。”
众人一阵抽吸,只觉三chūn芳菲只此一处,绿叶醉桃不及佳人一笑,却不知此时有两人心底全是噗噗炸破的酸泡。
她笑了……
该死地笑了……
不对,等他们敛起醋意再看去,这才发现美人行止的迟钝,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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