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发丝被亲昵地揉着,那声音如清泉静流,沁凉了他的心底。
“弥儿就要启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轻轻地,她以香醪淋湿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时满溢,“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里带些微靛绿。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她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他的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胜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她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chūn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他紧张盯着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她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他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月下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她咄咄bī视,难得qiáng硬地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他柔顺开口,忽尔追声道,“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启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白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如远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秀丽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cháo平息,他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
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骑追星月,烽火连天来。
宫外的马道尘埃犹未落,就听奉天门内脚步响起。
“报!报!”一名七品内侍手捧百里加急向着御书房跑去。
远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哼,有意思~”扫过急报上的墨字,凌翼然喜怒难辨地淡道。
清风习习卷来窗外的一阵水汽,几位肱骨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着王的心思。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如今他们头顶着怎样一片天?
正愣神,就见王微微抬手,六爻心领神会地将书信捧下供他们浏览。
这是……
聿宁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阅,复又逐字细读起来。
好个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韩将军掣肘他的青龙骑,竟回马一枪攻陷荆国与青jiāo界的十一个重镇,雷厉风行如bào风骤雨,bī得荆王不得不递出求援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那个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晕开。
当得知她安然归来,他是怎样的欣悦、怎样的狂喜。可数次递帖,她就是不愿相见。他明白,她如此绝qíng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因为韩月下将是至尊的红颜。可即便知晓,他也难以自持。每每听到檐下铃声,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梦的初遇,想并肩朝堂的快意,想chūn巳一见的惊喜。
“叮……叮……”
风轻轻地起,撩动檐角铜绿。
当下,思绪如水漫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侧焦急的低唤将心神拉回,他微微敛神,抬头只见那双了然带笑的眼眉。
“元仲难得走神啊。”
“臣惭愧。”
“鬼月即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虽笑着,瞳底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一日就到鬼月,而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鬼月不宜婚嫁,王将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想来也是怕吧。怕日久生变,所以即便还在服丧,也甘愿顶着不孝之名将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他就不由妒忌起来,妒忌王的好运。
“臣明白。”
眈过兀自苦笑的聿宁,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嗫了口茶:“荆国送来的急信,众位以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决口不提“众卿”。想来这个卿字在王的心中应是极其珍贵,若哪一天能被称之爱卿,那离他东山再起、飞huáng腾达的那天也是不远了,上官密如是想。由他经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野来看,新主对他还有期许。
至于是什么期许么……
狡黠的眼眸转了又转,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座上。思忖了半晌,突地豁然开朗起来:“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见他谄媚的笑,凌翼然语调轻滑带抹玩味。
“佳人与江山,王上觉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说明,只等主子表态。
阳光沉浸黑瞳,凌翼然支手托腮。间或眼波一瞟,好巧不巧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为得到暗示,上官密窃喜之余不由扬声道:“再美丽的容貌也终会老去,哪比得上这万年永固的江山颜色。吾王心怀天下、气定山河,哪里会被一朵娇花迷了眼?”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恰恰忽略了凌翼然眼中的危险qíng绪,“眠州铁骑虽比不上我朝天兵,可毕竟还是有些实力。如今先王方殁,朝中甫定,西边雍国又虎视眈眈,国势不可不谓危急。”
他的语调虽过分激烈,可言辞之中尽诉众臣心声。除了聿宁和洛寅,其余阁老莫不颔首。
“与其同眠州继续jiāo恶,不如……”
“不如什么?”勾魂美目依旧平静,如两汪深潭,望之不见底。
“不如应了眠州上次的请求,以一女换得眠州的咽喉,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俊美的脸皮微微笑着,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温暖时候,却没有半点阳光味道。
“上官司马。”这声无比轻柔,轻柔得让人汗毛乍起。
“臣在。”额上冒出冷汗,他卑躬屈膝。
“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臣不敢。”声音再颤都不如他的心来的抖。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与谁大婚呢?嗯?”他半依半靠在座中,神qíng颇为懒散。
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让上官密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么。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脸面,原来如此啊!
“这点王上勿需担忧,莫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百八十个臣也能变出来!”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呵呵~”风张扬起来,轻滑的笑声缓缓dàng开,“看来上官司马已经认定了这是桩好买卖啊。”
“吾王英明!”他挤出谄笑。
“一女而得江山,值得?”
见王面色犹疑,他用力点头,恨不得将脑袋折断:“值得!”
“上官司马能做到同样的事么?”凌翼然斜眼一挑,神色益发诡异,“为孤换得秀丽江山。”
冷汗再起,他当下愣怔。
“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事,而上官司马却不能啊。”他颇为痛心地叹息,眼眸如电一扫,“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马一程吧。”
“臣知错,请王上开恩!开恩!”
地上散着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锦鲤结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穗尾迎风微扬。御书房里出奇的静,王威如山似雪,漫天蔽日,将剩余几人心头满满堵塞。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认知,却不若眼见亲闻来得震撼。这个威立的出其不意,也许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执杖想着,眉峰慢慢打开。
也好,这才是王,是他洛无矩终其一生、尽心辅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松开手杖折身拜下,双膝落地时正对聿宁平视的目光。两人了然笑开,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当她坐在王侧时,他每一抬首还能凝望。伏下的脸漾出苦涩的笑,聿宁微地瞥目,眼角映入飘dàng的铃。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云如流水般轻淌,夏阳渗过半开的窗,静静洒落座上。睨着跪伏脚下的臣子,凌翼然勾起优美的唇线。
明日。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这般的悸动啊,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倔qiáng的小脸,紧合的唇线写满了拒绝。光想着,他就不觉勾唇,心头如一泓chūn水,氤氲出chūn意满怀。
卿卿终有一天会付出同他一般,满满的qíng意。而这一天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朝,也许是一辈子。
光想着这个挑战,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热切期待起来。
琴瑟在御,伊人伊影如月娉婷。
……
月影近西楼,蜿蜒的长廊里零零星星落着烛光。满是大红喜色的将军府里走着几个素白身影,在夜中难以遁形。
及腰长发微湿,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前后几名宫女与其说是喜娘,不若说是镖师。被押解的货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怀心思地走着,每行一步身后喜灯便灭一盏。
臻首略偏,她瞥了一眼黑暗的来路,乌瞳漆漆、戚戚,映不入半点光。
出阁前一夜净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这是在提醒她已没有后路了么?
“行路不回头是婚嫁的规矩,请小姐慎重。”
宫女言辞凿凿,说得她不得不转头。今夜,就让她尽好“货物”的本分吧。月下嘲讽自忖,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yīn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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