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jīng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xingqíng,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qíng。”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láng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jīng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qíng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dàngdàng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qíng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jīng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qíng。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xing。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xing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糙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碧隼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银鹄犹豫不决。教中的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心思。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合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bào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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