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翩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qíng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翩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cháo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翩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dòng,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糙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xing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qíng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gān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ròugān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糙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qíng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chuáng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shòu。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chuī过,让她的qíng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gān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chuīgān了残留的泪。
“迦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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