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他行礼。
我看他一眼,在他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夜明珠照得我眼睛又酸又疼。安姑姑让宫女奉上一些食物和果酒,我只捡了葡萄吃。
这个季节没有葡萄,这葡萄是从西北快马送来的。我三下五除二把整串葡萄吃完,手上都是粘稠的葡萄汁。
我刚看向安姑姑,对面席上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儿,一块gān净的手帕,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深蓝的手帕上好像有淡淡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玉兰。
我犹豫着不接,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不再跟他客气,拿过手帕,擦完手还不忘擤了一下鼻涕。之后还把手帕硬塞还给他。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把手帕收回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下,反倒是我有些意外了。
因为谢明岚爱gān净在赤京是出了名的。据说他一天要沐浴三次,夏天的时候可能更多。衣服最多穿三次,同样的,腰带和鞋绝对不会在第二年看到重样的。所以,那样一块脏了的手帕,按他往常的做法,应该让宫女拿出去丢掉才对。
“谢大人,本公主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大概第一次听我这样喊他,有点不习惯,皱了下眉头,但不说话。
“父皇已经答应了谢大人和八公主的婚事。”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望着我,目光中隐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母后说,“定下来也好。”
我生气。我不仅生父皇的气,也生母后的气。他们都巴不得谢明岚娶霓裳。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后却只是我的母后。这不公平。
谢明岚对母后说,“八公主年纪尚小,微臣以为不妥。”
花都摘了,笛子都chuī了,还有什么妥不妥的!我气得猛捶了一下桌子,他转过头来看我。只一眼,我已是满心的酸涩。
如果当年我不说要赔他那颗大牙,他不说用嫁给他来换,我们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呆在这里,起身找了个理由要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曾与他共度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或许,我还有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我几乎是逃离凤泽宫的。然后一个人在花园里面没头没脑地乱跑。
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碧澄湖边的大石头上,看水中的自己。
远处有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音节亮烈,缠绵悱恻。
我从来不知道宫里有人弹琴弹得这样好。李纯研习过几年古琴,兴趣不大,也确实没有什么造诣,后来就荒废了。霓裳倒是jīng于古琴,但我没听过她的琴声。
琴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我想大概是一曲完了。如果我坐在那个弹琴的人面前,一定会为他鼓掌喝彩。因为这琴声,真不亚于一出好戏。
我以为那个人会弹第二首,可是坐了许久,琴声都没有再响起来。
我有点惋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到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下去,知道要回宫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差点要跌到湖里去。
他疾走几步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他包进掌心里。
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应该在内宫中逗留!”
他凝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gān脆拼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有点痛。脑子里嗡嗡地,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殿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我比他更反常。
陆有之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过去踹了他一脚,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陆有之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兜住了他的头,心qíng不由地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陆有之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我不是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长大了之后,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给他吼,我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那个时候执拗的少女qíng怀,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弄懂。
天刚蒙蒙亮,陆有之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父皇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上总是有一种如大地般厚实的力量。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大了之后,他老了,我重了,很久没有再靠他这么近。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游湖
阳chūn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qíng。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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