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珠和刘浣看了我一眼,一起沉默。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地捏住。
“喂小白龙,每年进贡的葡萄那么少,总也不够啊。”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葡萄多好啊。”
“小白龙,我今天去问了宫里的嬷嬷,她们说我们南方的土壤,养不出真的葡萄来呢。我真不高兴。”
“你给我变出来吧,哪怕不能吃,远远看着也好啊。”
“小白龙,你说一个人能喜欢另一个人多久呢?会不会像花期一样短呢?”
“小白龙,要是哪天你真给我变出葡萄园来,不要告诉我哦。我要自己找,找到的那天,你就娶我吧。所以,不要让我太轻易找到哦。我不想那么早嫁人的。”
言尤在耳,那个明丽的少年,微笑着倾听着我的一句句戏言,并默默地把它种进土壤里,开成了一个个不败的誓言。这么多年,我欠他这么多,我欠那个少年那么多……那么多。
“你,何德何能?李画堂,你究竟何德何能!”
霓裳本来好好地说着,后来冲出了宫殿。刘浣看了我一眼,yù言又止,也走了出去。王明珠拍拍我的肩膀,见我一直哭,笨拙地把我抱进怀里,“李画堂,别说是李霓裳,我都有点讨厌你。你知道吗?小时后宫里,就你惹得祸最多,最泼皮,时不时就被姑姑罚。可是我们这些人看着你,都是何等地羡慕啊。父皇帮你说话,纯哥哥替你求qíng,谢明岚陪着你,小陆子忠心耿耿地守着你。你有的那么多,所以我总想抢你的。”
她拍着我,叹气道,“霓裳也是可怜人。其实我特别能理解她。她从小没有娘,哥哥和父皇又都那么地偏疼你,谁能没个仇怨呢?我记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总说,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好好的,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答应我,若她没有做太过分的事qíng,以后一定放过她,好吗?”
我趴在王明珠的肩头点头。有了小家伙之后,我变得特别脆弱。我没有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有想到,早在那个时候,唯一看不清未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相随
相随
我每天在东明殿内都惴惴不安,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灾难的恐慌。如果我能做任何事,去改变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会不遗余力。虽然知道李悠每一天都要遭受酷刑,甚至可能比东明殿内的宫女们传播的消息更为严峻,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只有足够坚qiáng才能护得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很多煎熬,很多心qíng,只有经历的人才能够明白。
父皇和母后出殡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我每天都会去灵堂守灵,可是因为上次的事qíng,后堂的入口站着羽林军,再也不许人进去。
这一天,一个小太监到东明殿来找我。他拿出腰牌,说是奉了李纯的口谕,要领我去养生殿。我想事qíng也许有了眉目,就跟着他走。可他没让我从正门进,反而带着我绕到养生殿后面的一个小窗。
我疑惑地想要问qíng况,抬头却发现殿里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就先躬身走了。
站着的那个人是李纯,跪着的那个人是谢明岚。
“明岚,朕意已决。”
“为什么?”
“很简单。父皇生前曾经秘密召见过他,说了什么,我想没有人比谢太傅更清楚了。朕若放了他,将来这江山不异姓就得异主。”
谢明岚痛陈道,“皇上容秉。陇西王一身,牵制着西北诸多国家,其中尤以突厥和guī兹两国最为凶猛和善战。如果他在赤京出事,边疆定然不保,此其一。其二,陇西王只身一人入京,屯驻在陇西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力量有多qiáng,王盈将军根本就无从得知,若陇西王有何不测,这股力量会否成为朝廷的威胁,目前也不明了。三,陇西王为李氏宗主,皇上若一意孤行,必定丧失民心!”
李纯在榻上坐下道,“照你这么说,朕杀他不得?”
“皇上!”
“朕既不同意舅舅的做法,也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明岚,你也无需多说。朕知道以上的理由皆不算是理由,对于你来说,最大的理由是,他是小六的丈夫。”
谢明岚愣了一下,随即说,“是,臣不否认。”
“朕早就知道了啊,你深爱着小六……”他喃喃自语般,口气又硬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小六,朕早就下杀手了!一个闲散的王爷,在以叛国罪押解入京之后,居然在民间引起那么大的动乱,此等人物,岂容与朕共存?”
“请皇上三思!”
至此,我终于知道那小太监并不是李纯派来的。我那秉xing纯良的哥哥,终于在坐上皇位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皇帝。他的眼里,也不再顾念手足亲qíng,只有江山社稷。此刻我不知道是麻木更多还是心痛更多。我想,我不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我,要救李悠,只能靠自己了。
我往石阶下走,远远地看到霓裳和霍羽往这里走来。急急地想要避开,却已经被霍羽拦住了去路。“六公主是否已经听闻了那个好消息?”
“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北蛮子本来要被舅舅放出来了,但是皇兄不肯,还要杀他。”
我看着霓裳,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霓裳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她嘴角有嘲讽的笑意,口气云淡风轻,“终有一日,你也要尝试着失去,才能明白,这个世上,活着痛苦的人太多,你实在太幸运。光风霁月的男子陪伴你长大,宛若天神的男人给你全部的爱。我现在甚至有点同qíng你了。因为父皇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
“霓裳!”
“你不要叫我!”她怒瞪我。
霍羽走过来,站在我们之间,“六公主,你别这样,八公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来劝皇上的。你想突厥和guī兹的骑兵那么凶猛,他们袭击安西都护府,王盈将军告急,此时若杀了陇西王,江山不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平乱。你说让陇西王杀突厥人和guī兹人,他会是什么感觉?当然了,公主你不能离开赤京。”
“无耻!”我怒不可遏,一巴掌就要摔过去,霍勇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狠狠地甩掉,“六公主,臣可不是陇西王,更不是谢侍郎,您搞清楚了!”
霍羽是武将出身,力气很大。我有点头昏,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去抓离我最近的霓裳。她却抖开了我的手,任由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石阶的棱尖砺,却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和痛惜。
“小葡萄!”我听到谢明岚的吼声,而后滚落于平地。
他奔下来抱起我,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下、身滑落。我艰难地抓着他的前襟,“小白龙……救孩子……求求你。”
“是,我马上去找太医,我马上去!”他把我抱起来,急速地奔走着。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唉……”耳边有一个老者轻轻的叹息声,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努力去听,“谢大人,老臣尽力了。”
“太医令……”他的声音竭力压制着。
“公主现在身体很虚弱,谢大人要想法子多多给她进补才好……唉,可惜了,是个刚成形的男婴。”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就像坠入冰窟里。太医令叹息着远去,把我最后的希望也都掐灭了。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我痛心霓裳和李纯,更痛心我的孩子。我和李悠是那么盼望他的降世,却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把他葬送了……我没有脸再见李悠,也没有办法向外公jiāo代。
谢明岚坐在我的身边,坐了许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葡萄,孩子还会再有的。”
夜凉如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他手心的温度没能传达至我的内心。只有绝望,如死亡一般的绝望。
其后,我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被qiáng行灌入口中的药和食物,都吐了出来。谢明岚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没有求生的意志。我的哥哥要杀我的丈夫,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最宝贵的,都失去了……
他口口声声地求我,我在冰与火之间煎熬着,难过得恨不能脱离苦海。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睛。嗓子像冒火一样,脑袋里面像被塞了很多的棉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我看到他趴在chuáng边,消瘦了许多。这些天醒醒睡睡,总能感觉到他陪在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马上醒了,惊喜地看着我,“小葡萄!”
“小白龙,这一辈子欠你的,来生再还你。”我虚弱地说。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着!”他把我抱进怀里,贴着我的脸,“葡萄,求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还有他,爷爷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虎符jiāo到他的手里,“这是虎啸营的……虎符。”
“原来,在你这里。”
“必要的时候……必要……”我觉得气血都向脑中灌涌,倾身吐出了一口秽物。顿时周身好像躺于一片虚浮。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梦里一直在重复的场景是那片葡萄园,还有那年我趴在少年的背上,好像一路走到了月宫。耳边总是有嘈杂的声音,刺刺呖呖的。喧哗惊扰了我的梦。
“皇上!能救她的只有李悠了,求您开恩!”
“小六,小六真的快病死了吗?”
“皇上,臣求求您,让李悠来见公主。公主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明珠求朕,你也来求朕!”
“皇上!您也是xingqíng中人,您也有心爱之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兄妹之qíng,那些虚妄的谣言,疮痍的江山真的比您最疼爱的六公主还重要吗!?求您想想先皇,求您想想能皇后,皇上!”
他哭了吗?那么骄傲的他,把自己放到这么卑微的境地里。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起来,却全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李纯没有再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我一直在梦里走,走向一条很宽的河。
天很低,四野都飘着雾,一艘船缓缓地从远处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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