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说,“暖暖,昨天我收到了一个消息。康平郡主……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盯着李悠问,“什么意思?”
“她为了救谢明岚,脑子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步子去。小白龙不是都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吗?相忘于江湖。他那时定是做好了用余生陪伴玉蝉的准备。但这样的结果,他怎么承受得了?
我慢慢地坐下来,心qíng反而变得无比平静。我握住李悠放在桌子上的手,浅笑着说,“你gān嘛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又会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不了,再不了。他的余生,都不会再有我这个人。现在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给他们找最好的大夫,我只能为他们祈祷着。”
李悠反握住我的手,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冲门外喊道,“来人!去医馆看看谢大人和郡主的伤势,随后回来向我禀告。”
李悠向我传达了想要宽恕福王等诸王的意思。毕竟现在国家根基不稳,诸王又是各个地方上最有威望之人。若是一时之间夺去这么多人的xing命或者大范围地严惩宗亲,很有可能让皇室更加地分崩离析。按照当下的qíng势,小惩大诫更有利于国家的安定。诸王的心思其实也不过就是能用心经营这一番土地,他们怕江山易主之后,常年在西北生活的李悠会怠慢南边的人。只要消除了这个后顾之忧,并且没有霍家从中作梗,和平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对于霓裳的惩罚,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不久之后,去医馆的人返回来,给我捎回了一封信,并对李悠如此禀报道,“启禀王爷,小的没有在医馆找到谢大人和康平郡主。医馆里的大夫说,谢大人要求把这封信转jiāo给王妃。”
我一愣,匆匆地把信拆开,谢明岚清秀的字体跃入我的眼睛。
“画堂,我把玉蝉带走了。昨夜与大夫恳谈了一夜,药石尽皆不济,我只能去祈祷一个奇迹。其实重见光明的时候,我就打算用余生与这个女子共度了。无论是否关于爱qíng。”我摇了摇头,用指尖用力地捏着薄纸,继续往下看,“我最后有几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我。第一,不要再追问我们的踪迹,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相忘于江湖。第二,我爷爷年事已高,不再能陷于朝政的漩涡,你帮助说服摄政王,让他早早地告老还乡吧。第三,谢家的家产已经在这些年尽散于民间,谢氏门衰祚薄还请新皇不要再记挂。最后,今生无缘,来世再见。谢明岚告别于金陵仲夏之夜。”
我松开手指,信纸便犹如断了翅膀的蝴蝶,无力地落在地上。
江南的烟雨,终冲刷了我的一段往事。这个结局不是我选的,是他成全的。他把我们所有的联系都斩断,果断地决定让谢氏彻底退出朝堂,退出整个国家的历史舞台,选择了更为平静的一种人生。年幼时,我们的梦想,变成了他与另一个女子的余生。也许他一直在等,一直等这样的时机和这样的勇气,跟我说再见。
我想笑,但只发出了如同哽咽的两声。李悠把地上的信纸捡起来,放到我的面前,然后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暖暖,从此,你只许看我一个人,听我一个人。否则,我会把自己和孩子们带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会比他更决绝。”
我用力地摇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咬着嘴唇。
他叹了一声,“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你们之间的感qíng,但是谢明岚……他必须得走,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已经弥漫开来。他留下来,将又会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bào。所以,他是值得我尊敬的男人。来吧,说些高兴的事,那云生下了一个很重的小子,足足有九斤!”我像只小猫一样,懒懒地趴在他的胸口,“长得好看吗?那云和蒙塔都那么漂亮。”
“漂亮吧,我还没有见到。但是再漂亮又怎么比得上我们的孩子?暖暖,我擅自做主,把锐儿和想想送到赤京去了。我……”我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解释。你若还是要当这个皇帝,我们全家人只好陪着你。可是若有一天,你后悔了,不许在我面前抱怨。”
他笑起来,亲吻着我的指尖,“我肯定会后悔。所以,我不当这个皇帝。像小白龙一样活着,不好吗?”
我惊讶地长大嘴巴,他俯下头来吻我,缱倦缠绵,好像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
“那……?”
“给我几年,我需要完成对先皇的承诺,保江山,平天下,而后才能全身而退。”他环住我,憧憬般地说,“我们会去很多地方,让锐儿做一个大诗人,让想想做一个侠客,当然,他们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然后等我们都走不动的时候,变成老爷爷的我和变成老奶奶的你,在安静闲适的乡间,慢慢地老去。这样好不好?”
“好!”我的眼眶红了,搂住他的脖子,“这一生我都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所以,嫁给我不吃亏吧?”
“嗯,你比较吃亏。”
“那就对我好一点,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他闭上眼睛,靠在我的肩头,仿佛自语一样,“总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提上一篮子的好酒好菜,去牢狱中探望霓裳。她的魂魄好像脱离身体般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qíng。我让看守的狱卒打开门,她木然地回过头来,没有好气,“你来gān什么?看看我现在有多惨?”
“我没有那么无聊。”
“李画堂,你并不比我厉害,你只是运气比我好。你有一个爱你的父亲,两个爱你的男人。你比我多的,就是运气而已!”她撒气一样说。
我同她一样坐在糙垛上,打开篮子,慢慢地把酒菜都摆在地上。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些,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口味改变了没有。”我把筷子递给她,她不接。我笑道,“你是怕我在这些酒菜里面下毒?若是可以,倒不如给你一杯毒酒来得痛快,不是吗?”
她别过头去,似乎打算用沉默来应付我所有的话。
“霓裳,你把谢明岚的幸福都毁了,知道吗?李玉蝉脑子受了重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她愣了一瞬,随即发出了两声犹如鬼魅般的笑声,“你不要这么可笑可以吗?幸福?他的幸福系在谁的身上,你心里真的不明白?李画堂,我不像你。你多会装?在你的丈夫面前装得天真无邪,在谢明岚面前装得qíng深义重。你还有什么戏码?全演出来好了!”
“他已经决定要跟玉蝉在一起了!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我吼回去。
她嗤之以鼻,“幸福,他们幸福了,那我呢?我的爱怎么办?他把我对他的爱弃之如履,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
我把酒杯中的酒一把全泼在她的脸上,“到了今天,你还敢说你爱他?你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爱他!”我扑过去,提起她的衣襟,“你扪心自问,你做的所有事qíng,哪一件让他快乐过?你给他的,全部都是痛苦!”
“那你呢!你又给了他什么!”霓裳狠狠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扯到她的眼前,“你骗了他的感qíng,你骗他为你付出,你把他耽误得一无所有!”
“你胡说!”
我们在地上疯狂地扭打起来。自我懂事开始,只跟王明珠这么打过。每当我们打架的时候,霓裳都是在旁边劝架的那一个。这一次,没有人阻止我们,我们痛痛快快地打,扯,捏,踢。狱卒在外面叫嚷着,还有的企图进来拉开我们。但大概是碍于我们的身份,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来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停了下来,各自躺在地上喘气。我的头发和衣服全被扯乱了,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心中却有一种痛快,好像把这些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条条框框都抛却掉的痛快。我们之间曾经隔着太多的东西,这一番宣泄,似乎让我们都轻松了。
我看着破陋的牢顶,轻声说,“霓裳,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如果我告诉你,雪衣是听了我的劝告委身于霍羽,迷幻散是我从皇宫里面偷出来的,投石器的主意也是我给我舅舅出的……你会如何?恐怕不会再给我好酒好菜,而真的是一杯毒酒了吧。”她苦笑。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和李纯无关?”我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霓裳摇了摇头,“我哥哥这个皇帝,当得像是傀儡一样。大部分都是我和霍羽在背后出主意,舅舅去实行。我哥哥因为jīng神抑郁,服食了过多的迷幻散,现在只怕是生不如死了。”
“来吧,我们好好吃完这一顿饭。”她坐起来,心qíng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很好。她给我斟了酒,脸上是少女时明快的笑容,“现在我不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人,我是李霓裳,你是李画堂,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来,快来,这酒真香啊。”
我陪她饮酒吃菜,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前尘往事。她大笑的时候,我微笑,她调皮的时候,我点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霓裳这么鲜活过,好像被她禁锢在内心深处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酒足饭饱之后,她微醺地拉着我的手,“姐姐,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的错事。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要改好,还有机会吗?父皇母后不会认我了吧。”她的视线望向远方,好像那里就是极乐世界。
我点头,“有,现在还不晚。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帮我跟摄政王说说qíng,好吗?”她推了推我,“快去呀。”
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笑着说,“好,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打开牢门,就要迈步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又叫住我,“姐姐,你记得小时候那次落水吗?其实那也是我做的。我让人在湖边洒了油,你才跌下去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后,还跟她说,好像有人要害你。母后吓坏了,单独找了谢明岚,让他不要再靠近你……姐姐,你恨过我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们一直以为对你很好,但是忽略了你内心真正的感受。”
她说,“姐姐,谢谢你……对不起……还有……”最后两个字,因为狱卒把牢门重重关上的响声,我没有听真切。走了几步,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冲我笑,美丽得好像九天之上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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