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的吩咐亲卫将楚君钺丢到了他的营房里。
楚将军是个十分严于自律的人,他的营房简陋的还比不上辖下将领的营房。正值初冬,东南虽不及上京城的冬季冷,但沿海下起雨刮起风来,也有一种湿寒入骨的冷,完全不是楚小郎这种富贵窝里才爬出来的小家伙能抵挡得住的。
楚小胖子显然还不太能适应海边的气候,一个人在营房里待着,想要出去玩门口又有亲卫守着,房里又没有什么细软糕点,亲卫端来的只是馒头,还是粗粮的,外加一小碟咸菜,这是楚将军的三餐主食。他一早就吩咐下去,不许给楚三郎搞特殊待遇。
不过营中掌勺的军士考虑到楚三郎这么白胖可爱的孩子的胃,还是偷偷做了个海鲜汤给他,清水煮海虾,就加了点盐,算是特殊待遇。
——楚小胖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打滚撒泼不肯吃饭。
这是人吃的吗
他房里的丫环红蕊的饭食都比这个jīng致太多了,更何况是他。
这是他初次经历人生中的欺骗,并且是来自于最亲的亲人的致命一击,霎时小小三观崩碎,只觉天崩地裂,被整个世界遗弃……
小小孩童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后来等他逐渐长大,经历的越多,越会忍不住回忆起与楚将军同吃同睡的年月,不过……父子俩个之间经年积冰,再难消融,哪有空会坐下来共同回忆过去?
而且,这过去还透着股冰冷的味道,毫无温qíng幸福甜蜜可供瞻仰。
楚小胖子来到东南水军军营的第一个夜里,是哭着睡过去的,还是在冰凉的地上,后半夜他冻了醒来,只能自己认命的爬到了冷硬的chuáng板上去睡,一边饿着肚子不肯啃那早已凉透的馒头,一边在心中恨恨的想象着等这场探亲之旅结束之后,他回到京城一定要狠狠跟楚夫人赌一场大气!
谁让她竟然敢骗自己?!
这么孩子气的念头,他也只有那时候有过。后来便再也没有过了。
只等营房里传出小儿平缓的呼吸,大约还因着肚饿而不太舒服,梦呓也带着哽咽之声,军营的帘子才悄悄被掀起个fèng儿,有高大的身影似乎在轻轻叹息。
后来,楚小胖子才知道他真是太天真了!
这场探亲之旅持续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已经从小胖子变成了瘦竹杆,然后再蜕变成少年,接受了比他阵亡的大兄以及二兄更为严苛十倍的艰苦训练,并且能够从最开始的哭闹见到楚将军还期望着他能够温qíng对待自己,给予自己阿父对待儿子应有的温qíng待遇,到完全绝望,不再指望这个人,将他当作命运之中遇到的必须要打倒的敌人一般冷漠敌视,甚至在父子俩同住一室的那几年里渐渐的变成了个哑巴一样的少年,父子俩之间除了比武再找不到沟通jiāo流的方式。
哪怕是比武,他心中也憋着一股狠劲,要将对方打倒在地,有一天要完全挣脱他的羁绊,展翅翱翔。
就好比是年幼的小狮子在试图用刚长出来的rǔ牙去撼动成年猛狮一般。
日复一日,这种比试一直在继续,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回到那繁华如锦的上京城,以及有着柔声细语细心服侍的婢女,笑意盈盈逗哄他开心的阿娘的将军府,仿佛六岁以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全无影踪的过去了。
十二岁那年,楚君钺主动搬离了楚将军的营房,直接搬到了营中兵士的营房里去了。
他身上还未有军职,那时候还算是楚家军的编外人员,自然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营房。
也就是从他搬到普通兵士的营房里之后,楚将军唤来了军中书吏,将他的名字添到了普通军士的花名册里……
对此楚军钺一无所知。此后他除了每月固定时间前去听楚将军的训导,以及父子俩雷打不动的比试,哪怕是住在同一座军营里,父子俩也鲜少能见面。
所以,他一步步从东南水军里崛起,几乎是必然的。
楚家军营里所有的将领,都见证了这个少年的成长,见证了他化蝶一般的蜕变。
后来他的话逐渐的多了起来,还得益于营中袍泽们的功劳,只不过话少的毛病还是没能彻底的改掉。总算不再是那种可以沉默到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的样子。
这才在重新回到上京城的第一日,母子十几年分离之后,见到了楚夫人,还能冷静自持的请安:“阿娘一切可好?”而不是沉默着跪下来磕个头便离去。
——这是他对待楚将军的习惯。
作为一个称职的儿子,在与楚将军见面的时候,该有的礼数他一样不缺,过年的时候沉默的去磕头。作为称职的军人,在军中见到楚将军,他也会同所有军士一样礼貌的驻足行礼,等待着楚将军离开,然后再走开。
仅此而已。
父子俩十几年以后重回上京城,楚夫人喜极而泣,当堂抱着儿子不撒手,记忆之中那个白胖的小子现在比她还高出一个脑袋,她也只够到他的肩膀,且年少有为,英武不凡,只是被她抱着的时候沉默无声,等楚夫人哭完了,才发现……一家三口再团聚,似乎只有她一个人qíng绪非常激动,其余两位……这两位除了冷冰冰的对视,还能有什么别的相处方式吗
自然是没有的。
十几年相处的模式已经固定,父子俩哪个都不会笑着与对方谈天说地。
况且年幼的楚三郎虽然很会撒娇,可是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楚三郎的字典里,是没有撒娇这两个字的。
楚夫人尴尬的拭净了喜极而泣的眼泪。
她看看这两个冷成冰块的父子俩,只觉十分费解:怎么……在一起的父子俩好像比陌生人还不如?
晚上她借着端宵夜的机会跑去楚君钺的房里,做出要与儿子促膝长谈的样子来,温柔的侧面打探qíng况:“阿钺,怎么你阿爹对你不好吗?”
“很好。”楚君钺言简意赅。
好的不能再好。
照顾的再不能够更周到了。
不然他这一身硬功夫从哪来?
“那……怎么阿娘瞧着你与你阿爹好像很……”很冷的样子啊。
楚夫人想起这父子俩相处的qíng形,便忍不住要在初chūn搓一搓手臂。天气回暖了,家中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以前父子俩没回来的时候,她还可以靠着回忆那些温qíng的过去支撑下去,如今好不容易今上开恩,父子俩一起回来了,她反倒有种天气已经从初chūn倒着往回走,要回到隆冬时节的感觉。
楚君钺回给楚夫人一个无辜的眼神,由于眼神太过无辜,经不住已经脑补过儿子从小ròu团子长大成可爱的大ròu团子的形象无数遍的楚夫人母爱泛滥,伸出手来在楚君钺的脑门上摸了好几把,摸完了才发现儿子身体僵硬,一副忍着要逃的模样——显然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么温qíng的举动与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楚夫人的手指尴尬的举到了半空中,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她忍着夺眶的泪水从儿子房里才出去,便听得楚三郎那清冷的声音吩咐丫环:“把宵夜端走,我没有这个习惯,以后也不必端来。还有,没事不要进我的房间。”
丫环是楚夫人新挑上来的,品貌以及职业水准都非常高,是将军府里一众年轻婢女里经过层层考核提拔上来照顾少主子的,哪曾想初次照面,少主子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还不如对待房里那些玩具的目光更为长久。
楚夫人为了唤起儿子美好的回忆,亦或是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在饭后回到楚君钺小时候住过的房里来坐一会儿,他的房里还保持着小时候的基本样子,以及当年那些他想要打包而未曾带走的玩具都还留着,只不过因为他要回来了,又添了些少年人喜欢的东西。
楚君钺回到将军府与楚夫人见过面以后,回到自己房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婢女,“房里除了chuáng桌子与书,其余的全部扔掉。”
丫环吓的魂飞魄散。
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夫人每日都要到这房里来,这些玩具夫人都看过无数遍了。甚至当年楚君钺养的那只白鹦鹉后来病死,楚夫人还哭了许久,伤心不已。
这些玩具要怎么处理
可是顶着少主子冰冷不耐的目光,她唯有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玩具打包,然后……送到了楚夫人的房里。
楚夫人抱着这些玩具哭了个昏天暗地。
已经一头白发的楚老将军回到卧室,被老妻的哭声吓的又收回了脚步……抱着一堆破烂哭,这是什么嗜好?
分离太久,夫妻俩也太过陌生,而且楚老将军太忙,军务太多,经历过的大小战争也太多,十几年前吩咐守卫去外面给幼子挑的一堆小玩意儿,他当初就不曾瞧过一眼,哪里知道楚夫人抱着的这堆破烂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
这一夜,老将军宿在了书房。
他习惯了指挥若定,面对倭寇都不曾皱眉,面对长子与次子的战亡也只是沉默的从黑夜坐到黎明,再从黎明坐到黑夜,一夜夜过去了,好些事qíng都被有意的淡化了,安慰失声痛哭的妇人……世上还有比这更难的事qíng吗?
这要比指挥一场漂亮的水战难太多倍了!
因此,秦钰以及秦钧这帮小时候与楚君钺光着屁股流着口水长大,其间还打过架见过对方最年幼无知愚蠢天真的模样的少年们再见到楚君钺,起初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有着通家之好的少年们jiāo流的方式与众不同,拉着楚君钺多打几次猎,去虎翼军几次,见他训练水军的威严模样,很快便被楚三郎折服了。
这帮混日子长大的权贵少年们还未曾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人的路途与自己截然不同,这完全是新奇的体验。
似秦钰这般嘴甜皮厚的少年郎君,天天追着楚君钺跑,起初还被楚君钺鄙视,不过两三个月,便又找回了旧日的qíng谊……那种毫无顾忌可以随意打击对方的相处模式。
这有点类似于楚君钺与同袍们在营中的相处模式,这种模式他比较熟悉。
只是打击的方式从武力降格到了口头,这一点让楚三郎比较郁闷。
因此元宵节的这场花灯,秦钰在璀璨灯光之下,见得林家三姐儿一步步从楚三郎身边退开,而楚三郎偏一步步靠近,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五岁时候,紧抓着白头鹦鹉不放的楚小胖子。
某些人的人生轨迹再变,xing格再变,小时候的某些习惯在成年之后也总会不小心保留下来。
楚三郎对于出现在视线里的能激起他的喜爱之qíng的物件,总是抱有着一种执着的占有态度……似乎,对人也有这种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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