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那段时间,上京菜市口时不时便有官员身首异处,家眷被发到教坊司。到了最后,连义安郡主也开始忧心忡忡,考虑肚子里孩子的退路。
谁也不敢保证,先帝会不会因为容绍的原因而祸及全家。
这时候她便提起了当初被她放了身契的绣娘何chūn绣。
何chūn绣是康王府旧奴,父母双亡,从小针线好,便一直在针线房里。小时候萧怡若有些什么小玩意儿,周氏便寻她做了给义安郡主玩。她心灵手巧,xing子又柔和纯良,很得萧怡欢喜,后来康王妃见过了她,便索xing将她指派到了萧怡房里服侍。
才不过半年,萧怡房里便发生了偷盗事件,有丫环诬陷是何chūn绣偷的,告到了康王妃那里,康王妃不及审,萧怡便替何chūn绣担保,不是她偷的。
后来此事还是让容绍查清,还了何chūn绣一个清白。
准确的说,便是绣房丫环凭手艺讨得了小郡主的欢喜,挤进了主子房里服侍,让某不讨小郡主的丫环有了危机感,生怕自己被涮下来下了岗,于是设计陷害,想将她排挤走。
这属于正常范围之内的岗位竞争,不过有些不择手段,后果比较严重了些。
萧怡保了一次何chūn绣,又觉得她这个xing子完全不适合在王府生活,不会讨好别人,只会老老实实做活,人太实心眼,便给了她些银子,放了身契,给奶娘安排。
何chūn绣自小在王府长大,出府之后举目无亲,她一个单身女子如何容身?哪怕本朝民风再开放,单身女子也不容易生活。周氏便将她介绍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婆子,认了义女。
那婆子乃是周氏少年之时手帕jiāo,丈夫死了未曾改嫁,一直守寡到老,xing子极好。见过了何chūn绣,也喜她生的清秀,人也温善,遂成母女。
后来何chūn绣成亲,还亲自去康王府拜谢尚只有十一岁的旧主萧怡……
四节之时,也会做些针线活计托周氏送给义安郡主。
当周氏悄悄找上何chūn绣的时候,她正大着肚子,怀的便是林楠。林保生正攒了些小钱,准备买个小院子过活。听到周氏的来意,何chūn绣二话不说应了下来,还拉着林保生向周氏保证,一定善待孩子……
义安郡主的担忧到底成了现实,她临产前,先帝下旨将太子萧和贬为庶人,流放边陲,一生不得回京。
萧和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父子隔膜与胞弟的敌意之中瘦削沉默,听说接到旨意的时候只是默默的朝着先帝理政的殿阁方向磕了个头,便带着妻妾儿女离开了上京城……
容绍去京郊送行,回来与义安郡主谈起此事,曾说过一句:“他到底是解脱了……”
康王府的旧仆逐渐被陆续放了出去,在先帝没有任何旨意之前。
太子被废,容绍便被卸了职,整日在家。原本康王与王妃过世之后,他便已经在家,只是时不时还有军务要往营中去一趟。这会儿却是彻底的闲了下来。
周氏是奶娘,属于雇佣,并非康王府世仆,因着义安郡主要给腹中孩子留后路,便早早宣布奶娘要出府养老。事实上她进府之后的第五个年头上,孩子夭折。她在康王府薪酬丰厚,婆家人拿着这薪酬给丈夫挑了妾室,纳进门去了。
她是连家也不愿意回了。
义安郡主临盆的时候,周氏便守在身边,亲眼看着林碧落出生,又假借拎着郡主赏的点心,将林碧落带出了郡主府,送到了林保生的家里,再也没敢回过郡主府,一躲便是数年。
“你是不知道,自将你送走,郡主便日夜伤心,月子里便坐下了病,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眼睛也不大好了,六年前我去边陲看她,她瘦成了一把柴,只道思念你的厉害,也不知你出落成了什么模样……提起你来便哭……”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这些上位者谁又会去注意一个夭折的小女婴呢?
早几年周氏是得了义安郡主嘱托,只要将女儿送出去,周氏便不要再靠近林家一步,省得给女儿招来杀身之社祸……
周氏便在京郊一个村子里老实窝着。
大约是林碧落进学堂那一年,她假作无意,回到上京城,从封丘门大街封路过,远远看了一眼林家铺子,见林保生一手牵着林楠一手牵着林碧落从铺子里出来,她当时几yù落泪。
“大姐儿你不知道,你与你阿娘生的多像啊?!除了穿着差了些,那小模样儿跟你阿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低头拭泪。“连我只瞧你一眼,都要忍不住落泪,何况你阿娘。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便花了银子办了路引子,假托挣些养老钱,央了个商队跟着去了边陲……辗转见到了你阿娘与你阿爹……”
☆、第62章牵挂
初chūn天色暗的早,不知不觉间,暮色四合,房里对坐的人影便带了些模糊之意,像影在黑暗里与黑暗渐渐的融为了一体,坐的久了,几疑是梦里的场景,梦里的故事,总透着不真实。
周氏的思绪还沉浸在数年前她到达边陲的qíng景。
边陲寒苦已是众所周知,周氏走的时候是初chūn,到的时候却已经是初秋了。初秋时节,上京城中正是万物丰收,货品繁杂,人有余钱之时。每年这个时节,各种时令吃食多到数不胜数,当年的两位小郡主还未嫁时,每日收到的帖子都有厚厚一摞,所要烦恼的不过是今日要赴哪家贵女的邀约。
眼前触目风卷沙尘,邈远苍凉,从处处滴翠的青山绿水间一路走来,到得huáng莽莽一片的边陲,来往之人要么穿着厚厚的皮毛,要么衣衫单薄褴褛,遇见的女子比是面颊赤红,粗手长脚,男子颧骨高耸,指节粗大,透着cao劳之后的疲惫,周氏其实已经预见到了义安郡主的模样。
只是,她仍不愿意相信。
其实流放之人到了边陲,除了每个月要固定到府衙报道之外,也并非是囚在牢里不得行动,而是在地方政府指定的田地耕种劳作,缴纳高昂赋税,只留糊口之食,有时候连糊口之食也不够。
周氏到达之后,便使了些银钱,辗转打听到了容绍的耕作之处,又雇了辆骡车,直行了一日才到达容绍与萧怡容身之处。
她到的时候已近傍晚,夕阳下三五户人家隔的不远,皆是低矮的土坯房,半人高的院墙,想是家徒四壁,倒没什么可偷的,因此院墙也垒的并不高,显然并非为着防贼而建。趴在自家墙头,便能将邻人院里的风景一览无余。各家房前屋后还有菜畦,又植着枣树杏树之类耐旱的树种,不多,各家约莫两三棵。
她敲了第一家院子,出来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郎君,衣着破烂,却极为整洁,难掩一脸好奇:“你找谁?”
这孩子要比她家的大姐儿还要大着几岁,只是面容消瘦,想来营养不良之故。容绍与郡主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她弯腰去问:“小郎君,你可知道容大郎家住哪里?”
容绍兄弟姐妹皆无,唯有他一个人。自康王爷将他接进王府,容氏便改嫁了,一年之后生产血崩,母子皆亡。故他便是大郎。
那小郎君一笑:“你找容叔?我带你去。”他轻手轻脚掩了大门,小手指虚掩在唇上,“别吵着我阿爹睡觉。”带着她到得第三户人家,轻轻敲门,“容叔,有人找……”
院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氏听得这声音,目中已经有了酸意,院门打开,果然不出所料是义安郡主。只是眼前的妇人却又不是她记忆之中的义安郡主。
记忆之中的她是明媚的少女,温婉幸福的少妇,肤如凝脂,纤手如玉,眼前的妇人却容颜憔悴沧桑,只眉眼间还有旧日熟悉的影子。
看到她,妇人似乎呆了一下,揉了下眼睛又去瞧,这下更傻了,“奶娘?奶娘?!”
只因当时太过震憾,眼前之人与记忆之中的模样相差太远,许久之后哪怕到了今天,她也无法忘记……
边陲寒苦,况容绍与萧怡二人乃是孤身离京。府中奴仆宫里出来的又回去了,雇佣来的早被解散,记录在册的老奴被官家发卖,萧怡自小万千宠爱,临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事事亲为,若非容绍体贴,担下大半,洗衣煮饭比萧怡还要来得熟练。
周氏见到她的时候,当时便抱着她大哭:“若是王爷王妃看到郡主这样儿,可怎么办才好啊? ”
不过相较于她的激动,萧怡却要平静许多,还笑着安慰她:“我父王母妃要是见到我什么都会做了,岂不要夸我能gān”只不过如是说着,眼角却又有泪滴下,又忙拉着她问:“奶娘可见过大姐儿了?她可好?”许是忽想起她这般无缘无故跑到边陲来,除了女儿再无旁事,直吓的声音都抖起来了:“大姐儿……可是大姐儿出事了?”
不然奶娘缘何数千里路无尘仆仆跋涉而来
“大姐儿好好的,郡主别担心!”
待听得女儿无事,她这才松了口气,明显放松了下来,拉着周氏的手笑:“难道是奶娘想我了?所以跑来看我?”
车夫将周氏带来的东西皆搬了进去,又结了路费走了,那带路的小郎君也回去了,关起院门来,二人才说近况。
周氏打量那低矮狭小的屋子,处处可见生活艰辛的痕迹。被褥衣衫,皆为粗葛布。便是房里摆着的粗瓷碗也有缺口,很难想象她自小看大的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居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越看她便越心酸,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反是萧怡对这样的环境似乎已经适应,只对奶娘远道而来,家中寒陋,不能好生招待她而心怀歉意。
周大娘抹泪,又对林碧落道:你阿娘后来总说,还好将你送出去了,倒比跟着她在边陲受苦的好。她虽然思念你的厉害,但总是宽慰自己,幸亏当初将你送了出去,才能在上京城里安然活着。不然,流放路上,数千里奔波,时常风餐露宿,辛苦非常,你尚未满月,哪里经得起风霜之苦?怕是连小命也要丢在路上了……
听得你在林家过得好,她反复问我你长什么模样,有没有说什么话,身量有多高,穿着什么,笑起来可不可爱……
便是你阿爹从田里劳作回来,见到了我,张口一句便是问你可安好……他大约是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才跑到边陲去报信,问起你来时,整个人都有点颤抖了……
……
林碧落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记挂着她,每日拿她当一天之中最重要的话题,无数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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