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稚嫩清秀的孩子对他伸出手来,眸光却是一片死灰。
他把自己的名字、过往、样貌一笔勾销, 彻底jiāo付给自己,所以……所以他秦牧有责任做他永远的兄长, 要永远照护好江循,永远。
但是,红枫林一别, 再无照面之机。
jīng魂从完整的魂魄中脱离而出, 进入江循体内,而余下的残魂飘飘dàngdàng,摇摇晃晃,不入轮回,无处归乡, 浑浑噩噩不知在外游dàng几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终路。
直到那一年西部大旱。
饿殍遍野,饥民如láng,一个孩子倒在逃荒路边睡觉,上午还在,下午就只剩下了骨头。
这一缕残魂把这易子而食的惨景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所能思考的那部分,早就从他体内被摘除殆尽。
但他本能地觉得很吓人。于是,某天,在碰到一个面色如纸、死在路边的异域孩童时,他好心地上去推推他的肩膀,想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
谁想到,他就这么钻入了那具刚刚死去、体温尚存的身体里去。
小小的衣衫褴褛的孩童从地上翻坐而起,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
那些在路边歇脚、盯着自己眼泛绿光的饥民,无不露出了遗憾的神qíng,但也有几个不肯放弃,期待这孩子仅仅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也的确很像是回光返照,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适应了这具躯壳。
在众人愈加失望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他知道他是时候回家了。
……他要回去。
回哪里去?不知道。
回哪里去,要找谁?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他凭着灵魂里一处似有似无的牵绊,艰难地用双足走过了旱地、荒野,踏过已经腐烂了的秋天,到达了充满希望的冬日。
在乱雪漫天的那日,他被秦秋捡回了渔阳山。
……他终于回家了。
乱雪是他的新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秦秋起的。
他的根骨很qiáng悍,他对秦家功法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兼容xing,于是他成为了秦家大公子的侍从和小厮,跟随在他身边,夜晚则守在秦家小姐的门外为她看门,欢天喜地,甘之如饴。
即使在晚chūn茶会后江循身份败露了,他也一点不担心,因为自己依旧可以陪在他身边。
即使江循骗了他,把他一人抛在了东山,他也只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知道没关系,只要自己找到了江循,他就能像承诺里那样,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
——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他一切的欢喜,最终定格在了这一句上,定格在了江循渐渐发凉的身体之上。
他再也想不出自己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可能xing。
一切的变化来得太过突兀,除了乱雪和玉邈之外,所有参加阵法的人都呆愣在原地,只觉如坠梦中。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展枚。
他拔足朝江循倒下的方向冲去,却不慎绊到了雪地里横生的枝节,跌倒在地,摔起一地的雪碎,他láng狈地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踉跄两步,又往前冲去。
展懿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他一把抓过双腿不停打颤的秦秋,凌空飞起,数步点到了江循身边,把她狠狠往江循的方向一推,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没事儿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秦秋的眼睛变成了空dòng的玻璃珠,映出了两人过往的种种,大颗大颗透明的液体从她眼中掉下,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她的胸口被大块大块棉絮堵住了,吞不下,吐不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展枚也终于赶到了近处,他不管秦秋,绕过她想去查看江循的qíng况,却被当胸一个掌风猝不及防推倒在地。
“……滚。”
展枚习硬骨,硬是吃下了这一击,但是也被这夹着罡风的掌风打得气息一度紊乱,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这阵掌风来自乱雪。
乱雪他们每个人都是熟悉的,他本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心xing纯洁的少年,此时瞳孔中却点燃着熊熊的火光和风bào,带着无比明确刻骨的仇恨。他怀抱着已经断了声息的江循,由近及远地,一个个用目光清点着在密林中的人。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杀了小循的凶手。
玉邈,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接触到乱雪落在自己身上的仇恨目光,跌跌撞撞好容易才跑到近旁的宫异刹住了脚步,心里骤然一紧。
那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仇家一样的目光,再也没有昔日的如水温qíng,浅浅笑意。
宫异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两步。
不是……这个人……不是乱雪了……
乱雪从宫异身上转开了视线,抬起手,抹去脸颊上被朔风chuī凉的泪,把江循谨慎地打横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走到了啜泣不止的秦秋身边,命令道:“小秋,回家。”
秦秋在惘然中恍惚听到了一个声音,尚以为自己身在梦境,可当她抬眼一看,却看到了那个气质熟悉又陌生的人,正用忧愁和温柔的眼神望着她,重复道:“小秋,我们一起带小循回家。”
秦秋的眸光一缩,没有经过思考,那两个字便脱口而出:“哥哥……”
乱雪没有应答,他把抱紧江循的手紧了一紧,迈步朝外走去,路过宫异身边时,亦是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宫异还呆愣愣地盯着乱雪刚才所在的地方,身体越抖越厉害。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江循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他明明也有看过那个阵法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过阵法,反复确认过,反复推敲过,每一次得出的结果都是无害。
封印过程的确会痛苦不错,但按理说,阵法本身根本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秦秋试验过无数次,哪怕是一个低阶的修士都受得起这样的损耗,只要经历短暂的痛苦,再休息些时日,就会恢复正常,与普通人一般无二。
但是他们忘了江循的身份是衔蝉奴。
他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改变、挡去了太多的伤害,所以,当神迹收回,神力尽散时,这些曾经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伤口就会集体爆发开来。
江循的身体变得残破不堪,一身竹枝袍被血尽染成霜林之色,丹宫粉碎,内丹化灰,那些他身体不能容纳的东西,从他身上尽数掉落下来。
有乐家的衣服,折得横平竖直,洗得gāngān净净。
——江循说过,这衣服可不能给弄脏了,否则乐礼那个小心眼搞不好会弄死我。
有给秦秋买的小玩意儿。口脂,胭脂,黛粉、花钿,分门别类,一应俱全,那盒子一个赛一个的jīng致好看。
——江循说过,这些小玩意儿他攒了很久了,等到时候一口气送给秋妹,秋妹看到了,肯定高兴。
还有好几包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云片糕,枣花糕和醍醐饼。
——江循说过,他喜欢吃甜的。
而在已经烧尽了的释迦法阵前,玉邈跪在雪地里,手掌拼命抓起了一团雪,竭力催动体内已经空竭一片的灵力。
——回去,回到过去,求求你,让我回到过去。只要回到结阵前就好。
但是他的身体是一个空壳,他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就连时间都暂停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雪、或者说秦牧,怀抱着江循,带着一脸茫然的秦秋,缓步走过他的身边,吝于再给他一个眼神。
玉邈的身体回到了数年前的西延山。
那个时候的他甘心qíng愿为江循变成一个空壳。
现在的他是一具无能为力的行尸。
他低声喊:“江循。”
没有人答应他。
纪云霰扶着玉邈,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发力抓紧他的肩膀。
玉邈抬起目光,梦呓着去抓秦牧的衣角:“我错了。……求你让我看他一眼。”
他拼命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力量被抽取殆尽的结果,是他只将手臂举高了半尺有余,手指就开始发抖。
他跪在地上,满眼都是虚晃的残影,bī得他满头大汗,金色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融化成一滩水才罢休:“让我看他一眼,让我……”
——江循还活着,说不定还有救,说不定他只是痊愈得缓慢了些,说不定……
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愈加清晰地响起来,从低低的喃语,细细的耳语,渐渐变得声如洪钟。
——玉邈再也没有江循了。
——再也没有了。
他的手指终究抓了个空。
乱雪看也不看他,绕开了他的手,径直朝前走去。秦秋似有不忍,路过玉邈身边时垂下头来,一滴眼泪直坠而下,滚烫地砸在了雪堆中。
释迦阵法结束后,那负责镇阵的法器便各各返回主人身边,广乘亦是如此,在玉邈的右手侧,发出细细的蜂鸣,如同哭泣。
玉邈全然无视了它。他机械地把抬起的手收回,贴在脸上,反复地移动、抚摸,似乎是想确证些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摸不到,他的脸上全然没有眼泪,眼底gān涸一片,只剩下空dòng、困惑和淡漠的绝望。
另一个念头,却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江循……怕黑。
——他一个人,会怕黑。
秦秋跟着乱雪亦步亦趋地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剑刃划过鞘身的嗡鸣,随即便是一声皮ròu撕裂的闷响,紧接着便是纪云霰难以置信的惊叫:“……玉邈!”
……秦秋蓦然回头。
地上的玉邈把自己折叠成了一个绝望的压缩符号,他的双手jiāo握在身前,紧紧握着广乘的剑柄。
广乘决绝地彻底地将玉邈刺了个对穿,只剩下一截短小的剑柄留在体外,剑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的后背贯穿而过。
秦秋捂住了嘴,乱雪也站住了脚步。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的肩膀稍稍战栗了片刻,便继续朝前迈步而行:“小秋,跟上来。”
江循的头从乱雪结实的臂弯中朝后仰去,半张脸越过他的手臂,看向被乱雪毅然抛在身后的一切。
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半睁的状态,漠然地看向地上被广乘剑dòng穿的玉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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