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她所爱的只有母亲弟弟,弟弟还排在母亲后面,再后来就加了一个慧哥儿,而爱她的,她不必数也点得出来,觉得她哪儿都好的,就只有母亲一个。
吴盟叫问住了,他也答不上来,也许明潼不记得他了,可他却记得明潼,自第一眼见她的时候起,那一年落大雪,他陪着还是亲王的皇帝去颜家,那时候他已经跟成王好些年了。
见识过他的抱负,惊异他竟还有这样柔qíng的一面,骑在马上,顶着雪往颜家去,成王一向拿他作不解事的孩儿看,别人不敢问的,他倒敢问上一句,问他怎么不挑个不落雪的天气来,成王眼睛望着前头,见着颜家的大门笑了:“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自幼便目力过人,虽也用刀,可最厉害的是眼力,成王进得堂去,他就等在外头,石峰上一点灰影,他就知道里头藏着只麻雀,再一扫,后头还有一双眼睛。
他起了一点玩心,轻手轻脚绕到她身后去,都把那麻雀掏下来握在手里了,她竟还不知道他在,像他猎过的野兔子,等她回头,他就知道,她不是野兔子,她是一只野狐狸。
身上裹着丫头仆妇穿的斗蓬,鞋子却是揉制的皮子,底座还刻了莲花,在浅雪上压出淡淡的印子来,雪一落就又没了,回身的时候斗蓬随风扬起一个角,露出里面嵌着闪缎的斓边,光华灿烂,这一地的雪怎么掩盖得住。
不过一瞥,他自然明白身份,流民里的孤儿,被相中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利害,往后生死且不知,哪里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第二回见她,她在跑马,梳了高髻,通身锦绣,马背上骄傲明媚,让他隔得这远也能从人群里认出她来,可她是装的,看着再真,也是假的,她是逃命的狐狸,恨不得断尾求生。
第二面,他再想忘,就忘不掉了,这时候依旧没有资格,她谋嫁的是那个戴着玉冠的世子爷,娇笑浅嗔全是给了他的。
到第三回,他是锦衣卫,而她是郑夫人,鼎鼎有名的文定侯郑家,连外面这团锦都要烂光了,她却偏偏嫁了进去。
再接着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既不想作高官,也不要锦衣玉食,成王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只要是事关于郑家的,就没有派过第二个人来。
“你冷了,是不是?”他本来只想说第一句的,加上后面一句,不过想跟她多说几个字,她看着一动不动,却在发抖,人已经僵了,吴盟动一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却只一箭步上去,把她从罗汉chuáng上拎起来,一把搂住了,扣着她的脖子,迫她抬头。
卷了她的舌头用力的吸吮,分明是苦的,是药是姜,又冲又涩,等她出声,他就又温柔起来,捧了她的脸,揉着耳垂,揉着她后脑勺上凸出来的骨头,指节摩挲着,恨不得把她整个揉进怀里。
美梦不过顷刻,接着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最软的舌头,咬出血水,明潼闷哼一声,还想用力,嘴里发苦的不知是姜汤还是旁的。
明潼急急退开一步,身上冒汗,嘴里喘息,手上牢牢握着的剪子到了他的手里,他伸出舌头来舔一舔伤口,眼睛还盯着她,忽的笑起来:“你哪儿好,我也不知。”
说完退到窗边,翻身上了房顶,猫儿似的不见了踪影,明潼软坐在chuáng上,身上又发热又发冷,裹了袄子还不够,把被子也翻了出来,紧紧裹成一个茧,却又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起来,身上烫得的似火烧,面颊嘴唇全都烧火了,尤其一双唇,分不清是留在上面的血渍,还是烧起来的火星。
慧哥儿隔了帘儿来看她,明潼叮嘱他好好习字,慧哥儿点头应下了,又道:“娘乖乖吃药,吃了药就有糖块吃。”
明潼喝尽了药,却不必含糖块,慧哥儿轻轻呀了一声,跟着告诉明潼,吴先生磕了嘴角,破了一块皮,今儿连他奉的茶也不吃了。
明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慧哥儿还想进来端汤,叫丫头给劝了下去,她掌心发烫身子沉重,松墨扶起来饮下一杯枇杷蜜水润喉,靠在枕上她还想看帐,松墨叹了口气劝道:“姑娘,歇歇罢。”
明潼摇一摇头,云笺进来了:“二姑娘知道姑娘病了,给姑娘送了些燕窝来。”这二姑娘说的是郑辰,她满了孝嫁出去,这一回没依着郑夫人的意思,嫁的是个小官人家,这才尝着了当家作主的好处,明潼给她预备的嫁妆,怎么花销也够了。
她点一回头,到底挨不过困意,这两天是到季盘帐的日子,底下的管事做了帐送上来,她也要看个大概,还想qiáng撑,小篆往青金石瑞shòu香炉里头添了一块安神香,没一会儿明潼眼皮就阖了起来,人歪着睡了过去。
夜里吴盟又来了,这回明潼没醒,桌边还放着空药碗,他靠近了伸手摸她的脸,掌心里的茧子刮上嫩生生的皮子上,她微微动了下眉。
看着她,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要是她肯,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花了这许多功夫才有今天,怎么肯呢?
这场风寒到石榴花开败的时候,才好了起来,慧哥儿拿了一只大风筝进来,那风筝比他的个头还大点儿,举在头顶飘了进来,素白一张,看不出甚个模样,明潼问他是什么,他笑盈盈的:“是祛病气的。”
还怕明潼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师傅说了,放高剪了它,病气晦气全没了,我做给娘的。”哪里是他做的,他不过帮着糊了个边儿,削竹骨,扎风筝,俱是吴盟做的。
明潼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睛,摸了他的头,抱他上了赐闲楼,在赐闲楼上放高了风筝,就用那把剪子,把风筝线给剪断了。
☆、第384章 小馄饨
明沅收到了纪氏的回信,既不叫她拒了金夫人,也不能就此答应了她,明沅正犯难,金夫人却没再提起,只发了帖子来,请她观莲节前去吃喜宴,不是金玉的喜宴,反是金珠的。
金玉的婚事一定,金珠越发尴尬起来,她已经十七了,前头死的那一个埋到土里也有两年了,家里一直拖着不给她说亲,一是那家子也还没死绝,怕惹出甚个难听话来,按着金夫人的意思,还是那家里头挑一个,可嫡支竟没有未议亲的了,总不好夺人夫婿,这才作罢,另寻他人。
二就是金大人水涨船高,从二品的布政使,想结亲的人家把门坎都踩薄了一层,家里的女孩儿要嫁人且得挑个更好的。
蜀王的小儿子拖到弱冠未结亲,金大人的孙女儿也正当年,两个配成一门亲,原是好的,不论往后如何,一个辅国将军总跑不了,生了孩子出来也姓了国姓,再降也有奉恩都尉。
原来蜀王府这门亲是想定给金珠的,不意换成了金玉,一样是金家的姑娘,与两家无妨,可金珠的事就越发难办了。
金家的姑娘,在蜀地是绝计不愁嫁的,再是年纪大些,死了前头那个未婚夫,只要她还姓金,姿态摆的低些,总有人上门提亲。
金珠的婚事,金夫人甩了手不管,全jiāo给了儿媳妇,她原来倒是受了宠爱的,无端闹了那些事出来,嫡母跟着没脸,还叫妯娌踩了一脚,哪里还肯用心替她挑,不打也不骂,给她挑了知府家的二儿子。
从王府女眷掉到四品官家的女眷,金珠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竟是定下亲事,急急就要嫁了,嫡母冰了一张脸看她:“这已然算是好的,若是家里女孩儿多,哪里还轮得着你。”
金珠伏在chuáng上痛哭一回,再哭也是无用,两边一齐办喜事,东西流水一样的搬到金玉的屋子里去,因着是嫁给宗室,蜀王府还送了一颗东珠来给她嵌在凤冠上。
金玉才知道消息,惶惶然过来同姐姐剖白:“怎么也该是姐姐,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来了,这可怎么好,我怎么能进王府。”
金珠这会儿也不哭了,她没见过蜀王那个小儿子,倒是听说丰神俊秀,不让潘玉,这会儿看着金玉着急慌张的模样笑了一笑:“我看妹妹合适,比我合适多了。”
叫丫头从柜里取了一付金头面来,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家里给她添了这许多东西,不光是为着补偿她这两年拖着不定亲的苦闷,是有心将她嫁的更高些,此时后悔也是晚了,整套楼阁群仙的金首饰,里头一块嵌了一颗金刚石,原是她的嫁妆,此时拿出来送给了金玉。
金玉涨红了一张脸,连连摆了手不要,口里说着姐姐折煞我,却倒底是接了,金珠听见她说折煞便笑:“一家子的姐妹,哪里说得这出这话来,不说宝儿还来给我添妆,我们两个自小到大没红过脸没拌过嘴,这份qíng宜,这一套首饰怎么比得上。”
金玉嘴唇微动:“看姐姐说的。”面上还笑,可王府的日子怎么难过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了。
明沅跟明洛一道来金家吃酒,她们俩个算是贺客,huáng昏来接新娘子,金夫人非早早就请了她们去,明沅明洛自也预备了首饰给她,东西都抬出去了,只余下一抬描金箱子,里头装的俱是来吃酒的夫人给的添礼。
明沅谁都不曾说过,就是纪舜英那儿,她也没吐露金家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此时面对金珠也作不知,给她添了个宽边镯子,明洛给她添了个小柄如意。
喜房里漫天漫地都是红,事儿办的急,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粗糙,chuáng上桌上椅上榻上,俱都铺设着子孙万代的绣帐绣罩,光是这些个,就不是两三个月里寻常人家能办出来的。
门前摆了喜筐,里头全是打着喜字的铜钱,就叫喜钱,讨个吉利,明洛看着就吐吐舌头,还道金大人是清官,真上清如水明如镜,这些又从哪儿来。
金珠端坐在chuáng上,绞了面画了眉,口脂点得樱桃也似,头上身上披挂着,累累垂垂,裙子是拿满幅的金线绣的,衣裳倒比凤冠还压人,光看裙衫,她头上那点珠翠,就显得有些轻了。
明洛拉过明沅看一回,夸两句新娘子漂亮,金珠抬了眼儿看看明沅,冲她笑一笑,开口道:“颜家姐姐陪我说说话。”
明沅心里奇异,面上笑意更深,挨过去才刚走近,金珠拉了她的手:“我原先对不住姐姐的,今儿同你道了恼,就能安心上花轿了。”
不意她竟坦诚说出来,离得这样近,明沅面上的神色瞒不过她去,金珠垂了头:“姐姐真是厚道人。”
等外头贺喜的进来,她便不再说,明沅便道:“这一天又累又渴,预备些一口苏,吃起来方便些。”这些早早就准备好了,也不等她此时来说,金珠还是道了一声谢,外头金玉金宝进来了。
都要出嫁了,闺中再不和睦,也还是姐妹,金宝儿给她添了礼,她最得金夫人的宠爱,手上好东西多,原来的添妆就是一对儿嵌了七宝的镯子,这会儿给的是个鸳鸯摺丝珊瑚宝石的坠领,她的东西出了手,金玉的那一个就不怎么显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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