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黑眸,微微眯起,“你这是替公主套话?”
“我说,你个出家人怎么一点都不矜持呢?”想想连珑国公主都不矜持了他还矜持个啥,命格刻下他们今世的姻缘,我也就是个打下手的。
“我不知。”走到门前望着一院桐花林,泥土被堆叠的白色花瓣厚厚覆盖,僧人双手合十,低声喃喃一句我听不懂的佛语,“第一次见她,便知逃不了,也不知为何,只知此世逃不了。”
那便是喜欢了。
我冲他笑笑,出门走下台阶,又转过身,抬头直直看着他,花瓣的残香零落在四周,身后密林满地白如一夜雪。
“戒尘,你好好看着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直视他难得出现困惑的闲散黑眼睛,“你好好看着我……”吸了一口气,“你总是看公主没看我,你觉得我好看吗?”
他微微一怔,修长清瘦的身子立于门前,薄唇勾了起来。
“第一见你时,我尚以为是月下花妖闯了进来,”他靠在门框上,苍白骨节手中仍是握着一卷古书,也许是长得太好,笑意风流不似出家人,“心想,这些许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花妖。”
那时,风一阵凉凉,桐花花瓣于枝头簌簌chuī落,chuī起了他暗灰的衣袖。
***
这是这一世里,我最后一次好好地见到沧音。
换而言之,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他。
隔日他们出游,相思如意都被支开,连我都是在马车前静静候着,湖水汪汪蓝蓝一片波光粼粼,大半藏在葱茏玉翠的群林山麓之中,我在马车前一眼望去,绿糙如茵,水天一色,两人的身影很远很远,可他们之间却是很近很近。
方丈令戒尘好生照顾慧仁公主,戒尘他的的确确是好生“照顾”了。甚至,“照顾”到家里了。
他们再也不需要我来通信,直至某一天夜里昭锦公主穿得清凉妩媚,红抹胸白纱衣,来到了他的屋里。
这一处乃龙云寺最僻静之处,鲜有人来往,约莫只有清晨傍晚时候小和尚的打扫。尽管如此,对我完全放心的慧仁公主在进屋前将手中纸灯笼递于我,我点头。
那一夜晕huáng烛光隐隐绰绰,两人的侧脸轮廓朦胧如画印在窗纸上,他们慢慢贴近,然后依偎,然后身子jiāo缠在一起就躺下了,我站在门外提着纸灯笼守夜,耳边是公主开始呻吟的声音,娇娇媚媚。
我望着落进繁花的树林,月色清凄寂静,走远了一些,还是可以听见呻吟,于是又走远了一些,有些隐约了。不知是不是夜凉,我手脚冰凉发麻,最后抱腿坐在屋子下面的台阶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呆。倒映在花瓣土壤上的成片烛光倏地暗了,房内灯灭了。
我抬手看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浮出了一颗朱砂,如同奈何桥下女子流出的血泪。
还是听得见呻吟,它仿佛是从我心里生出来的,密密麻麻盘虬在我血液里,慧仁公主柔媚的娇吟。我把脸埋进膝盖里,直到感应到了气息抬头,眼前一双漆黑靴子,gāngān净净。
不知何时黑袍男人已出现在我面前,悄无声息,我扬起小脸冲他挤出笑容,“嗨,小黑。”
他的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注视我沉默,我便拉拉他的衣角,“对不起啊,用了你恋人的名字,可是我觉得很好听啊。”
小黑伸手把我一把拉起来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冰冷,有种熟悉的感觉,光yīn的温暖缱绻,我找不到这感觉出自何种记忆,却莫名安心。
我下巴埋在他肩头,他在我颈窝处呼吸,有些沉重。我呆呆地说:“小黑,他爱上昭锦公主了,我真的可以投胎了,我再也不用记住他了。”
“牡丹,你这是作践自己。”
我摇摇头,抱紧了他,眼泪一颗一颗涌出来,“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总算是结束了,梦做完了,我可以醒了。”
-
原本准备与小黑一并回到yīn间再与太白星君联系,我想了想,叶清花这个丫鬟不能凭空死去消失,总是得做些善后。
清晨的时候我从休息的房间里出来,却发现桐花林间站满了朝廷官兵,手握长戟,寒气森森。朝公主住处一望,正巧瞧见相思如意面色惨白地被押了出来。
东窗事发?
我心中一跳,赶紧藏匿身形跳上屋顶,躲于屋脊后,只见两位女婢在侍卫官面前跪下,扇了两耳光,远远近近都是脚步声,他问了些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最后一句倒还是听清了,“还有一个丫鬟?李公公可没说过。”
也是,宫里一直以为随公主来的主要贴身侍女只有相思如意,我缩了缩身子朝远处定睛看去,目光越过凋零的的白桐花枝头,那座房子门口列了两排士兵,还有些手拿棍棒寺里的僧人,对擅闯入佛门境地的朝廷官兵敢怒不敢言,只是站在外围。
身着布衣的僧人被拉出门外,跪在清晨白晃晃石阶下,紧接着哭叫从房内迸发出来,慧仁公主外裙松散,踉踉跄跄跑到戒尘身边瘫下了。我隐隐见她眼眶发红面露悲戚之色,目光却极是犀利狠绝,她扶着戒尘对侍卫官道怒目:“好大的胆子,敢这般对本宫,不怕父皇砍掉你的脑袋吗?!”
“公主殿下,皇上令您回宫,”侍卫官回答的不卑不亢,“堂堂珑国慧仁公主,却在皇家寺庙与一个和尚偷qíng?”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戒尘,后者面容沉静面无表qíng,只是脸色是苍白的,侍卫官又笑了一声,“公主,您这般拂了陛下的面子,事qíng若是败露可能连太后都护不住您。”
慧仁脸色骤变,身旁被士兵扣押的戒尘此时抬头,目光淡淡,“皇上令公主回宫?"”他喃喃一句,侍卫官将轻蔑目光放过来时,戒尘垂眸轻吟佛语,“权蚀骨噬心,孟丞相那安cha的眼线追至龙云寺,何必如此?”
我嘴角抽了一下,如今苍音才二十我不能要求他什么,不过一个出家人把话挑明了宫里的人脸色会很难看的。
于是侍卫官脸色果然难看了,慧仁公主一旁微惊,睁大了眼睛,“孟叔叔他……”
宫内本就是斗争纷纭yīn暗,估摸那孟丞相表面功夫做得委实之好。我实在无心听下去,既然这是命格,后来便与我无关,苍音本就历qíng劫。
却听戒尘又道,语气比一般脱于凡尘的僧人多了一份淡泊冷漠,“公主殿下慧根深种与佛有缘,戒空大师很是欣赏,昨日小衲与公主殿下昼夜探讨佛法命理,公主也是严谨好学,如今将《普陀经》识得六七分熟悉,今日正yù动身告知师父,大人便qiáng行闯入以苟且之名做出这等犯上之事,可问陛下若是知了会做如何感想?”
扣押他的士兵表qíng有了松动,游移不定地望向侍卫官,而后者退后一步稳住身形,手搭上剑鞘,“孤男寡女整夜共处一室,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才官兵不都将屋内检查一番了么,可有任何苟且痕迹?大人若是再不信,大可带公主殿下回宫验身。”戒尘淡淡道,却在“验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如一把冰凉的刻刀,瞥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事儿最后怎么收场,就可看大人您了。”
慧仁听后面露惊色站起来,盯住侍卫官,气得浑身发抖,“验身?我慧仁公主因此等无聊之事验身?杨大人,您小小侍卫官,面子还真大啊。”
我嘴角又抽了抽,验身,说的真好听,千金之躯,谁敢验身。
她昨晚呻吟得那么快乐,还有什么可证的。心下黯然,收回身子正准备离开,却听哧啦一声长鸣,那侍卫官竟拔刀砍向戒尘,而两名士兵又死死扣着他,公主尖叫一声就往他身上扑。
我怔了一下,慧仁公主,真的很喜欢戒尘。昭锦公主,真的很喜欢重岚太子。不管她动用了什么手法。理由都是她爱他。
其实这样,真的挺好的。
“铮——”
尖叫声近在耳边,我忍不住皱皱眉头,**上真实的触感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几百年没有体验过了。
我低头看看嵌进胸口的刀片,抬头冲侍卫官笑了一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松开了刀柄往后退了几步。
“清儿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身后慧仁公主声音发颤,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拔出了刀嘡啷丢到一边,胸口赫然鲜红缺口,却未有一丝血流出,如同被撕裂的人偶。
毕竟不是真正的**。
我努力呼吸着,疼痛依然真实。
“妖怪……”
眼前有些模糊,我还是努力抓起了戒尘的衣领,他难得露出了瞠然的晦暗神色。耳边是兵器拔出鞘的齐齐声响,还有四面靠过来的士兵的气息。
“妖怪,妖怪啊——!”
回身瞪目而去,指尖发力震开一圈空地,我冲戒尘挽唇笑笑,提着他领子瞬步起身,从他们头顶离开。
“妖怪啊——!”
很久以后我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去gān扰别人的命数,那是他们的尘途他们的劫。我活了七百年,凡人对我而言已经是一晃而过的幻影,而对神而言只不过弹指一瞬。
可是他们是真实的。
每一分每一秒,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很久之后的很久,司命星君笑着告诉我,说不定我的出现,才是完整的命途。
31十世待君安
浮空山龙云寺钟鸣浩渺。
回dàng在天际的驱魔之声震得我头皮发麻,后山大湖上起了缥缈白雾。
云烟般浮动的雾气中我带戒尘落在湖边,四周水汽氤瘖,树木茂盛的浓鸀枝桠隐去了,湖心那座千佛塔隐隐约约。
落地时我几乎支不住身子瘫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抬眼看着仍是一身空灵灰衣的僧人,他站在我身前。
我缓了缓,闭上眼说:“你放心,慧仁公主不会有事,你赶紧从后山走……”这时我忽然发现他长袖的手腕间套着一串佛珠,啊啊,对了,他是龙云寺大弟子。
他会除妖会辟邪。寺里的人说,戒尘大师兄七岁便会驱鬼,十岁时降服江南旱魃,龙云寺里的千佛塔便是珑国最大的镇妖塔。
“你看,慧仁公主多喜欢你,你们此世无缘,下一世一定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所以你赶紧走罢,寺里的人要来了。”
我抬头冲他虚弱笑了笑,戒尘低头看着我不动,眉目清俊,目光沉沉,表qíng不清。
我十指掐进糙地里,“戒尘,我不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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