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秦氏微微动容。吴妈妈把那汤端到秦氏跟前,道:“大爷最难伺候,眼光高,嘴也刁。家里伺候他的都是模样整齐的丫鬟,他不是嫌没风qíng,就是嫌不伶俐,或是热乎一阵就丢开了,一门心往外头跑,狐媚魇道的女人又不能领家来。如今好容易瞧上一个,我看他待香兰是不同的……大爷的脾气太太最清楚,还不如顺着他,他既然抬举那姑娘,香兰也没什么地方不好,出身清白,xingqíng和顺,日后好歹生个孩儿,也算成全大爷的孝心不是?”
秦氏把勺子放在汤里搅了搅,良久才说了句:“楼哥儿这么好qiáng的人,哪儿都好,偏这一桩事上坎坷……”说罢长长一叹。
吴妈妈低头不语,韩妈妈想宽慰两句,但瞧着吴妈妈不吭声,话到嘴边也咽了下去。待秦氏喝了汤,红笺等人便进来服侍梳洗,将chuáng铺好,放了幔帐,一并退下。
到了门外,韩妈妈看了吴妈妈一眼,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话可够多的。”
吴妈妈理了理衣裳,道:“哪一句不是为了大爷好?”
韩妈妈眯了眯眼,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那么抬举她,当心吃力不讨好,太太可没瞧上她。”
吴妈妈看了韩妈妈两眼,微微笑了起来,一伸手拉住韩妈妈的手,也压低声音道:“老姐姐,咱们姐俩一起多年,我那小子还要叫你一声‘gān娘’,有话就敞亮说,你还憋着把你外甥女送大爷跟前儿呢?今晚上这一出闹的,还没吓破你的胆?”
韩妈妈脸色微变,旋即又笑了起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倒不懂了。”
吴妈妈指了指韩妈妈,道:“啧啧,你这老货不老实。原还有好话告诉你,这就不说了。”扭身就走。
韩妈妈连忙拦住,道:“嗳嗳,话没有说一半的。”
吴妈妈停住脚步,淡淡道:“你也是个聪明人,别惦记知chūn馆了,与其琢磨安排自家人进去当大爷小老婆,还不如巴结巴结陈香兰,结个善缘。等再过两年,她生了孩儿,只怕你想巴结都未必巴结得上。”
韩妈妈冷笑一声:“她有没有那福气还不一定呢!”又忍不住酸道:“你把身家前程压在香兰身上,自然怕有人过去分了她的宠。”
吴妈妈带着一丝嘲讽笑了起来,道:“你外甥女是生得不错,可你凭良心说,模样、品格、做派、谈吐能赶得上香兰?连老太太给的鸾儿,风光过的画眉都不如她,你那外甥女又有几分道行?晚霞,你我同时在太太身边服侍,你始终不服我,我却始终压你一头。不是因为我比你会伺候人,是我比你眼光好一些,长远些罢了。”说完轻轻拍了拍韩妈妈攥着她的手,转身而去。
韩妈妈脸色微红,喘了几口大气,qiáng行将心头的不快压下去,啐了一口道:“呸!得意个什么劲儿!”心里又有些黯然。
当年她和吴氏同时进秦家当丫鬟,一个叫朝霞,一个叫晚霞,名字如同姊妹,却暗地里较劲。二人都是争qiáng好胜的xing子。朝霞年纪小她两个月,做活儿的本事样样不如她,却处处压她一头。后来她俩同一年出去嫁人,生养孩子回来,她当了的管事媳妇,仍是太太左膀右臂,朝霞却放着体面差事不gān,心甘qíng愿给大爷当奶娘。她那几年chūn风得意,所到之处也是前呼后拥,多少人谄媚逢迎,也捞了不少好处。
朝霞却连自己的儿子都见不得,偏大爷顽劣,她日夜不得歇,诚惶诚恐着唯恐大爷有灾病磕碰。她背地里不知嘲笑了吴朝霞多少回,常常拿来磨牙。可自从大爷渐渐长大出息,行市便倒转过来,朝霞又回到太太跟前领差事,且大爷奶娘身份比寻常仆妇又高出一等,大爷是个念旧的人,除却每月月例,知chūn馆又额外给吴朝霞一份银子,不光如此,她还把自己的子侄提携到大爷身边当差,如今她大儿子已经做了大爷的亲兵,谋了个好前程,让一众人眼红嫉妒。
林家上下人人都盯着大爷,大爷却是个不耐跟家里老妈妈婆子打jiāo道的,她发觉如今自己再想cha手去知chūn馆,攀上大爷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不由后悔错过东风,眼见吴妈妈趾高气昂,在太太和大爷跟前左右逢源,便暗自咬牙。
她站在廊下站了一回,方才慢慢回到外头上夜的屋子里,糙糙梳洗,躺在chuáng上辗转一回方才胡乱睡去。
第二日清晨,韩妈妈天不亮便醒了,在chuáng上躺了躺,听到外头有人跟伺候她的小丫头子小方儿细细碎碎的说话儿:“大姨儿醒了没?”
“还没呢,昨晚上折腾到半夜,只怕没那么早。”
“……昨天……大爷那头出了什么事?大姨儿在府里住着,都不曾家去,家里人不放心,今早晨前头还有小幺儿带了信儿来问呢。”
“我哪儿知道出什么事,我还想问姐姐呢,昨天晚上府里几个有头脸的老妈妈和管事的都去了,半夜才回来的。”
韩妈妈在房里咳嗽了一声,外头立刻没了音声。韩妈妈撩开被起chuáng穿衣,片刻,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掀开帘子进来,她生得圆润白皙,偏有张瓜子脸儿,眉翠唇红,眼如水杏,颇有容色,穿了件浅紫绣鹦鹉摘桃的褙子,下着蓝色的缎裙儿,头发梳得繁复jīng致,因是丫鬟,故而不敢太乍眼,只绾了两根金簪,发髻后头簪了朵浅红的宫花儿。这女孩儿便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如今在太太房里做三等丫鬟,唤做紫黛。
紫黛进屋,对韩妈妈讨好一笑,道:“您早起啦,昨晚上睡得可好?”上前帮着穿衣穿鞋,又赶紧把文具妆奁拿来,把镜子架好,拿着桃木梳子帮韩妈妈梳头。
韩妈妈头上已渗出银丝,且头发稀疏,紫黛手心打上桂花油,只在前额的发上涂了些,将头发拢到后面,小心翼翼的梳理,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假发髻,盘在韩妈妈头顶,用几根簪子牢牢簪紧。紫黛从镜中偷偷看了韩妈妈一眼,只见她微微闭着眼,却皱着眉,手底下不由又轻了些。
如今全家人的体面都仗着韩妈妈在太太跟前得脸,紫黛侍奉愈发用心。
小方儿端了热水进来,收拾好chuáng铺便去倒痰盂。韩妈妈洗了脸,脸上搽了膏子,又涂了一层香粉,紫黛又连忙把一对儿龙凤呈祥的银镯子捧出来,为韩妈妈戴上。
韩妈妈抬起头,目光刚好和紫黛相撞。
紫黛连忙一笑,道:“太太这会子还没醒,大姨儿吃些东西再去服侍也不迟,昨儿个还有点子杏仁露,要一碗不要?”
韩妈妈不答话,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紫黛,看她白嫩红润的脸蛋儿,鼓鼓的胸脯子和略嫌有些肥的臀,却不显身上臃肿,反倒有股子勾人的滋味。这身量是老人儿们口中常赞的“宜男之相”,如此一朵鲜花儿,也堪堪能比林锦楼曾宠爱过的岚姨娘了。若是家里没有体面的女孩儿,还要在府里头认个gān女儿,自家有这样的人才,还愁没机会抱上大树?如今知chūn馆正是缺丫鬟的时候……韩妈妈不由微微出神。
紫黛见姨妈盯着她瞧,心里有些不自在,见小方儿出去了,便小声对韩妈妈道:“大姨儿,昨儿晚上大爷那儿出什么事了?”往日里吴妈妈微微对紫黛透露将来把她送知chūn馆的意思,紫黛心下明了,难免羞涩,林锦楼生得英伟,又有财势,紫黛自然动心,藏了女儿家的qíng意,对知chūn馆也格外关心起来。
一提到昨夜,韩妈妈打了个激灵,登时想起林锦楼如何发落他房里的姬妾,再想到昨夜吴妈妈说的话,心头凉了凉,回过神看见紫黛正殷殷的看着她,瞧着紫黛那水汪汪的眼,念着她乖巧讨人疼的xing子,又举棋不定,张了张嘴,等再开口却问:“你身上的衣服没瞧见过,新做的?”
紫黛道:“大姨儿莫非忘了,料子还是您给的呢。去年过年时,大姨儿要做褂子和比甲,说这个颜色素净,做完了还剩下些,就给了我,刚好够做个褙子的,余下的零碎料子还能裁帕子做鞋。褙子我早做得了,就是上头绣花儿费了些功夫,这会子才完工。花样还是从chūn菱那儿拿出来的,新奇不?chūn菱说这样的有得是,香兰姑娘最爱画这些。”
韩妈妈一听“香兰”便皱了眉。
紫黛却会错意了,连忙道:“我知道不该穿这么显眼的,可据说大爷喜欢,还让把香兰画的样子绣在他护膝和剑袋子上……”
韩妈妈摆摆手道:“不是那么档子事儿。”
正此时,只听窗户外头有人问道:“韩妈妈可在?”
韩妈妈听得分明,听出是莲心的声音,连忙从屋里出来,应道:“在呢在呢。”见莲心站在门口,连忙往屋里让,又招呼紫黛沏茶。
莲心刚想进屋,见紫黛在屋里,便住了脚,一扯韩妈妈道:“妈妈不必忙了,我说两句就走。”
二人至廊下,莲心从袖里摸出块银子,往韩妈妈手里一塞,低声道:“大爷让我过来带的话儿,说香兰姑娘xing子不大好,不爱理人,还爱哭,是个又傻又笨的,还请妈妈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多照拂着。这点子银子是让妈妈拿去买酒吃的,日后大爷还有人qíng还呢。”
韩妈妈手里一捏,那银子足有五两,不由一惊,脸上却笑道:“大爷何必这样客气,带句话就够了,这银子老身可不敢收。”说着就要推回去。
莲心赶忙捏拢吴妈妈的手,又笑道:“妈妈别推辞,推辞了,让我怎么回去jiāo差呢。”
韩妈妈舔舔发gān的嘴唇,小声问道:“这银子单我有,还是别人也有?”
莲心也凑过来,小声道:“既然妈妈问了,不妨就透个实话,不但妈妈有,吴妈妈也有,还有太太身边得用的红笺、绿阑也有。大爷一早就jiāo代了,还给了chūn菱一个荷包,说二等的蔷薇她们也要塞点子银子,乃至小丫头子都有十几个钱呢。”
韩妈妈登时倒抽一口凉气。银子多少倒不重要,关键是大爷居然出面,给香兰做这个脸。
待莲心走后,韩妈妈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里,坐在榻上。紫黛忙过来问道:“大姨儿,这大清早的,莲心找你有什么事呀?”
韩妈妈怔怔的摇了摇头,看了紫黛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好闺女,去知chūn馆的事,就歇了心罢,啊。”
陈香兰如何得宠,她只是听说,却不曾瞧见,如今算是真见识到了。那样懒得正眼看人的爷,竟然为了那丫头打发人送银子过来,显见那陈香兰真个儿是不一般了。有这样的人物儿在前,紫黛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别回头再惹得一身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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