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忍着心里一丝不自在,微微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只见秦氏所住之处陈设极质朴厚重,不见一丝奢华,椅搭和桌围皆是一色半新不旧的靛蓝缕金的织锦缎。可再细看,却能瞧出世家大族的底蕴来,那墙上挂着的《早chūn图》乃郭熙名作,两旁的对联皆是杜环的真迹,长案上设一眉寿万年宝石梅树盆景,虽不大,却满目生辉,映亮了半个屋子。
吴妈妈将她引到一旁的小花厅,香兰在椅上坐了,绿阑亲手端了一盏茶到她跟前,笑着说:“太太平日总要诵一回的,姑娘且坐这里等等,一会儿就好了。”香兰弯着嘴角应了一声。绿阑跟她半分jiāoqíng全无,如今端着一张笑脸,八成是那银子的作用。
香兰枯坐了一回,听得外头隐隐约约传来说笑声,门帘掀开,林东绫和林东绣说着话走进来,见香兰在屋里不由一呆。
林东绫皱着眉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香兰眉毛一挑,只做没听见。吴妈妈还在屋里,忙道:“是太太让香兰姑娘过来的。”
林东绫“哼”了一声,走进屋,远远的坐了下来。林东绣紧随其后,却扭过脸儿对香兰笑了笑,透着十分的亲热。
香兰一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绿阑忙着给林家两位小姐沏茶,又捧出螺钿洋漆八宝盒里,让她二人拈里头的蜜饯吃。林东绣坐定了,便对香兰笑道:“总没瞧见你了,今儿个瞧着愈发漂亮,长得这样好看,怪道大哥哥要藏起来不给人见呢!”
这话一出,林东绫大感诧异,立时去瞪林东绣,林东绣只装没瞧见,脸上依旧笑吟吟的。
香兰暗道:“这四姑娘不是一向瞧我不顺眼么,怎忽然转xing子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香兰便弯了弯嘴角道:“四姑娘说笑了,我惫懒,不爱出来逛,姑娘又鲜少到知chūn馆去,总见不到罢了。”
林东绣捧着茶碗笑道:“那赶明儿个我天天找你去玩,你可不准烦了赶我才是。”
林东绣是林家几个女孩儿里最有弯弯绕心思的,一向是怂恿别人出头,坐收渔翁之利,香兰不愿与之深jiāo,只微微笑道:“姑娘不嫌我闷就好。”
话音未落,只听林东绫对对吴妈妈道:“听说你大儿子近来出息了,脱了籍在大爷身边当差,大伯娘说,许过了年就能提个官身,到时候把你接回去享福。”
吴妈妈笑道:“都是托太太和大爷的福,我那小子才有了点出息。我本就是林家出身的,可不敢忘本,就算太太赶我也不能走的。”
林东绫眨着大眼睛,道:“妈妈不愧是跟在太太身边出来的老人儿,知道自己的出身,还记着不能忘本。”又朝香兰看过来,歪着头笑嘻嘻道,“香兰,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香兰一怔。这两句分明含沙she影,提醒香兰是奴才出身的,借口挤兑她,可林东绫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偏让人挑剔不出。这样的斗嘴最恶心,若依样回敬过去,就好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无趣,也跌了身价;倘若不理睬,心里别扭还在其次,倘若让林东绫以为好欺负,下次就必然变本加厉。
香兰微微一笑道:“吴妈妈是有心之人,更是太太宽厚有德,都道太太待人极好,又会体恤人的苦处,若不如此,怎会让人这样死心塌地的服侍呢。就怕那些仗着自己是主子就随便刻薄人的,实在有失身份,徒增笑尔罢了,三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林东绫毕竟城府不深,顿时沉了脸色,冷笑道:“可见如今是得了宠了,在太太的屋里也竟然敢跟主子顶嘴,我可不敢说是还是不是,回头大哥哥再觉得落了面子,不顾手足之qíng来寻我的晦气。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吴妈妈见一触即发,连忙给香兰使眼色,又要说旁的把话头扯开。香兰却缓缓说:“这话也说得有趣,我早已不是林家的奴婢了,自然没‘主子’这么一说。听三姑娘的意思,若是姑娘欺负了我,大爷去找姑娘,就是他不顾手足之qíng,倘若不找,就是任由姑娘落脸面,威严扫地。三姑娘倒是给大爷出了个难题。”
林东绫被这话噎了一噎,她万没想到上次瞧着还跟受气小可怜儿似的香兰,竟敢与她针锋相对。她恍然想起在宋家香兰与她对峙的qíng形,登时目光凌厉,指着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香兰淡笑道:“我自然是胡说八道的,三姑娘怎么可能欺负我,又怎么可能落大爷的脸面呢?”
林东绣赶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噗嗤”一笑,道:“被你瞧出来了,三姐姐是最爱开玩笑的。”暗地里扯了林东绫一把,将八宝盒往她跟前推了推,道:“这个五香炒瓜子仁香得紧,你抓一把尝尝。”
林东绫xingqíng火爆,有脾气必然要发出来才痛快,香兰轻描淡写的把事qíng揭过,让她感觉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气得脸色发白,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倘若在外头,她早就纠缠不休跟香兰争执了,可如今是在秦氏房里,她对这大伯娘素来敬畏,一时也不敢纵xing发火,便僵在那里。
香兰见好就收,不再激林东绫,低头喝茶,却暗暗摇头。心想这林东绫气xing这般大,将来成了亲,上有公婆,夫君,下有小姑兄嫂,磕磕绊绊多得是,这日子该如何过呢。
林东绣仿佛没瞧见林东绫生气,只笑着对香兰道:“听说你花样子画得好,下次得专门为我画几幅,前儿个母亲给了我一匹崭新的贡缎,又厚实又细密,这样的好东西不能糟践了,我想做件衣衫留着过年时候穿。”
林东绣摆明车马对香兰示好,香兰自然承qíng,如今她在府里看似风光,实则艰难,多结一个善缘总是好的,况她一直当林东绣是小女孩儿,从未真计较过,因而笑道:“四姑娘不嫌弃就好,想要什么花样?牡丹、梅花、蝴蝶还是虫鸟?只管告诉我便是,我多画几张你挑选好了。”
林东绣眉眼弯弯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那料子我做衣裳富裕,回头给你多做一条裙子出来,就当辛苦钱罢。”
林东绫青着脸冷笑道:“得了,快收了你的贡缎罢,没瞧见人家身上穿的盘金褂儿?那料子俗称‘流觞锦’,是宫里都得不着的好东西,一年也织不出半匹。也就你,拿个贡缎就当了宝,那小家子烂气的东西只怕人家看不上呢!”
林东绣素是个掐尖向上要qiáng之辈,林东绫这话正正打在她脸上,饶是她讲脸面会做人,此时也怒得瞪圆了眼,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忍而未发。
香兰当机立断,对林东绫道:“三姑娘瞧错了,我这衣裳原是压在知chūn馆箱子底的,不知是谁穿过的,我看着还新,舍不得扔,这才穿了过来。贡缎才是稀罕物儿,若不是极好的东西,太太又怎么会赏了四姑娘。”
林东绣心里有些感激,谁都瞧得出香兰身上那件衣裳簇新,且是比着她身量做的。寻常人得这么一件,定然四处炫耀大爷给的恩宠脸面,香兰能为了成全她的面子舍了自己的脸,倒是十分不易。她暗自琢磨着,除了给裙子之外,是不是再添些旁的东西,比如荷包,扇套之类的,让寒枝再多备出一份。脸上笑道:“是了,太太最大方,她赏给我的东西都是金贵的,上次给了我一对儿赤金红珊瑚的耳环,见过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血红纯正的珊瑚。三姐姐可要慎言,别把太太都饶进去了。”说着得意的看了林东绫一眼。
林东绫却怒瞪香兰,香兰却把脸扭到一旁,不再理睬。倘若林东绫是占了上风便见好就收的人,她不介意服软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从来不是个争狠好斗的人。只是林东绫最爱得寸进尺,如今她又在太太屋里,屋里屋外尽是太太的眼,尽是看人下菜碟的仆妇丫鬟,倘若她懦弱,只会惹来轻视和不屑。她从不做无理之事,但也绝不能令人随意折rǔ。
香兰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让林东绫火大,“噌”一下站起来,刚要拍桌子骂人,便听见门口有人道:“太太来了。”
一语未了,红笺便撩开帘子,秦氏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穿了海蓝jú花刺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儿,下着一尺宽海马cháo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髻,小凤钗和点翠的压发,白银垂珠抹额,脸上用了极淡的脂粉,高洁贵气,威势十足。
第195章 花厅(二)
屋中瞬间肃静,秦氏在huáng花梨小条案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拂了拂裙摆上的衣褶,绿阑早已端茶献了上去,跟着秦氏进来的韩妈妈同吴妈妈站在一处,红笺绿阑分立两旁。
香兰并林家两位小姐皆站了起来,绫、绣二人先行礼,后才轮到香兰。秦氏仿佛没瞧见香兰似的,道:“绫姐儿、绣姐儿快坐罢,一家人,没那么多礼数。”单单晾着香兰。林东绫只觉解气,得意的看了香兰一眼。
香兰倒未觉得难堪,她这一生中比这难堪的境遇多得是,秦氏不睬她也在预料之中。她微微垂着头站在一旁,盯着桌围子上jīng致的五彩刺绣出神。
这几日二房太太王氏得了风寒,秦氏先问林东绫王氏的病qíng,林东绫道:“已经好些了,昨晚上退了烧,今天吃了一剂疏散的药,还是没jīng神,早晨用的也不多。”
秦氏道:“得这个病本就应该净饿,要是缺什么药材只管过来,想吃什么东西也只管过来说。”
林东绫连声应了。
秦氏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桩喜事。轩哥儿的亲早就议下来了,是谭大人家的四女儿,你父亲修书请了大理寺丞谢大人保媒。轩哥儿身子不好,婚礼只能在京城办了,你们四堂叔在京城里帮着cao持。只是聘礼还要家里备着,我同老太太商量过了,这桩事jiāo由你们二人办,拟单子清点东西,一应物品,都要有个模样。”
林东绣听了双眼放光,备聘礼就必然要开仓库,她早就惦记着库里的东西,如今她年岁渐大,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若是能瞧见仓库里有什么,好东西暗自留心了,到时候也好开口向家里要。她比不得林东绮是嫡女,嫁的人家体面,秦氏还有私房钱给亲女儿添箱。她生母包姨娘是个老实人,没多少梯己东西,倘若她再低嫁,至多也就能有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倘若没有林东绮风光在先,五千两倒也丰厚,只是如今林东绮十里红妆,让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此番倒是个大好机会,也可以探探公中的家底。
秦氏看着林东绣,心中微叹。林东绫想了什么,她一眼就能看个分明。她自问未曾薄待过林东绣,还存了提携的心思,只是这女孩儿虽会察言观色,可盯着眼前利益,又爱“窝里反”,做人格局太小,让她逐渐淡了心,只规矩举止谈吐,指点中馈罢了。倘若她出嫁,除却公中的银子,大房自然要再给她添箱,林长政也曾jiāo代过,都是林家的女儿,不好厚此薄彼,若将来林东绣高嫁,嫁妆自然要同林东绮一般,倘若低嫁,嫁妆也不能太薄。秦氏早就将嫁庶女的银子备了出来,如今见林东绣这个模样,竟微微有些寒心,又觉着这女孩儿可笑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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