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书染站在窗户外缩头缩脑,林锦楼登时想起他前面还有客,准是等得不耐烦,催书染过来探看,遂站起身道:“晚辈还有公gān,暂不久留,等过两日得了闲儿再去给姨老太太请安。”
姜母忙道:“你只管去,爷们都是公事要紧,不比我们女眷在一处消磨。”
林锦楼便起身行礼告辞,走到门口,忽顿下脚步,扭过身笑道:“有件事险些忘了,今儿下午母亲找我借了个人,一直还没还呢,如今一并还了我家去罢。”
秦氏脸上笑容一凝,下午林东绣在她房里将亲手绣的嫁妆拿给她看,她看过觉得花样不新鲜,说香兰会画好多新鲜花样,便把人叫来在她房里,方才来人,这一忙便把香兰留在屋里,早知应该早些打发她回去才是,刚yù说香兰不在,这厢林东绣忽然开口道:“香兰就在房里呢,我去叫她。”也不去看秦氏脸色,自顾自走回内室。
香兰正在炕桌前描花样子,林东绣进来便拉她胳膊道:“走了,大哥在前头叫你呢。”
香兰方才听得前头时不时传来说笑声,知是姜家人到了,便迟疑道:“这……不好罢。四姑娘就说我不在,等客人走了我再回去。”
林东绣瞪了眼道:“凭什么等她们走了你再出去,你是见不得人怎的。”
香兰一怔,不由苦笑。
林东绣咬牙道:“你不知道姜家来了两个姑娘,有个叫什么曦云可憎得紧,处处抢风头显她能耐,我一瞧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jīng,哼,她们是奔什么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偏要这会儿出去。”说着上下打量香兰,见她穿得素淡,拿剪子便去剪一旁花盆里的蕙兰,口中道:“早知道今儿个你该穿得鲜艳些,先把这盆花儿剪了你簪头上,回头再让人送一盆。”
香兰忙拦着,肃着脸道:“别闹了,你剪了我也不簪!”
林东绣仿佛怒其不争般的瞪了香兰一眼,道:“我是为着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香兰看了看林东绣,自从入京,林东绣便待她热络许多,瞧出是真心想与她结jiāo,却也未到能仗义为她出头的地步。香兰深知林东绣秉xing,此人自视甚高,又擅嫉妒,想来那姜曦云定然十分出类拔萃,点住了林四小姐的那根筋。
林东绣拉着她往外走。香兰无法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裳,跟在林东绣身后,低着头走了出去,她只听得外面有嗡嗡说话之声,但随着她走出内室的门,大厅里却陡然静了下来。
第263章 姜家(三)
众人只见一个少女从屋内缓缓走出,眉目低垂,脸如白玉,头上编辫子单绾一个侧髻,身穿淡绿色褙子,白绫挑线裙儿,打扮不见奢华,行动扶风摆柳,裙上系的佩环叮咚,声声与脚步相协。
林东绣见了纳罕,昨日夏姑姑肃着脸对她道:“四姑娘嫁过去,日后便是有品级的命妇,逢年过节便要进宫觐见贵人们,倘若姿态不像样,丢得不光是永昌侯的脸,也是林家的脸面。《礼记》曰:‘君子行则鸣佩玉。’姑娘走路时姿态尚可,只是玉佩声响必要同脚步声协,一qiáng一弱,叮铃有致。”她练了半日,累得腰酸腿疼,夏姑姑勉qiáng道:“马马虎虎。”而今日瞧香兰之态,竟与夏姑姑同她演示过的别无二致。先前她不曾留意,如今回忆起来,竟发觉香兰走路姿态一贯如斯。
香兰走到门口,回转身向秦氏屈膝施了一礼,道:“太太,我告辞了。”微微抬头,只见丽若chūn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姜母捻着佛珠的指头骤然一顿,眼中泛起惊诧之色,她的小孙女姜曦云姿容无双,从未见出其右者,万料想不到这女孩儿竟形神皆美,超逸脱俗,与姜曦云丰艳软润相比各有千秋,正是旗鼓相当。
姜丹云亦是一怔,半眯起眼,将香兰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心里一沉,不住发酸,可又忍不住看着姜曦云幸灾乐祸起来,暗道:“历来不都是大伙儿称赞你生得美么,又伶俐又得人意儿,如今可是有戏瞧了。”
姜曦云仍微微含笑,仔细看了香兰,又去看姜母,只见姜母只盯住香兰看个不停,遂又用余光看了看秦氏,见秦氏脸色沉凝,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林东绣慢慢踱回去,勾着嘴角,高高昂着脖子坐了下来,仿佛方才引得众人皆寂的人是她一般。
姜母咳嗽一声道:“外甥媳妇,这位是……”
秦氏满面含笑,刚yù说话,林锦楼便已笑道:“她是我房里的人,叫香兰。”又在后头一推香兰的腰,道:“还不快给姨老太太行礼。”
香兰无法,只得去一一行礼。丹、曦皆站起来侧身受礼,屈膝还礼。姜曦云忍不住细细打量,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袅袅婷婷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脸上也不曾露出笑容,却已仙气超逸,见之忘俗。
此时香兰抬眼,一双剪水眸对上姜曦云点漆澄明的眼睛,二人目光一触,又同时收回来,垂下了眼帘。
林锦楼站在门边,半眯着眼将这二人看了两遭,又朝秦氏望去,秦氏瞥了他一眼,垂了头,端起手边的茗碗低头吃茶。屋中人心思各异,唯独林锦轩心境单纯,他瞧瞧香兰,又瞧瞧姜曦云,只觉皆是绝色美人难分伯仲,再端详,香兰如若“我yù乘风归去”仙人之姿,荣曜幽兰;姜曦云便是在三千繁华中清艳婉转的世俗佳人,巧笑嫣然。
他一看再看,又觉她二人再如何貌美,皆比不得自己的妻子谭氏,不光有姿容,还温柔小意,胸中别有丘壑,不由看了谭露华一眼,只见她正盯着香、曦二人看,手里的帕子已让她拧成了麻花。
姜母又上下打量两回,遂对秦氏淡笑道:“楼哥儿真是艳福不浅,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人。”
姜曦云笑道:“方才从屋里出来,我一晃眼,还当是天女儿下凡呢。”
林东绣道:“香兰琴棋书画妙得很,画的花样子又新鲜又有趣,赶明儿个让她也给你们画几幅。”
谭露华似笑非笑道:“不光手巧,心也巧着呢。”
姜丹云看了姜曦云一眼,细声细语道:“那可妙得很,五妹妹的花样子也画得巧,只是犯懒,不爱动笔罢了,我正愁新裁的衣裳不知配什么花样儿,这厢可找着了人。”
姜曦云笑道:“前两天我还给四姐姐绣了块帕子,四姐姐还说我懒,我可不依。”
秦氏只是含笑。
林锦楼对香兰招手道:“过来罢。”对众人一作揖,携了香兰便走了。
待出了门,香兰长长出一口气。待出了荣寿堂的院子,二人入了穿堂,林锦楼便在香兰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的儿,谢不谢你家爷,把你从太太那屋儿救出来了?要不是爷唤你出来,你还在里头替四妹妹做针线呢罢?下回他们叫你你甭去,针线那个活儿废眼,回头再把眼瞪瞎了。”说着便去揽腰。
香兰骇一跳,忙捶了林锦楼两拳道:“要死了,这还在外面,让人瞧见怎么使得!”
林锦楼道:“你这人,就规矩太多,活得忒累。”见香兰脸儿红彤彤的,鲜如秋果,不由意动,跟拎小jī儿似的把香兰往怀里抱了,指指自己脸道:“快,亲一下。”
香兰瞧见两个小丫头子手里捧着托盘,见他二人站在此处搂着,吐舌啖指缩着脖子拐了个弯儿溜了。香兰脸“噌”就红了,扭着身子挣扎。
林锦楼道:“快点,不亲爷改主意了啊,跟你亲个嘴儿。”说着便要亲下来。
香兰忙捂住他的嘴,林锦楼在她手心里亲了一下,香兰又赶紧把手移开,见左右无人,踮着脚飞快在他左颊上亲了一下。林锦楼露齿一笑,又俯下身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记,香兰一边抹脸一边推他道:“要死了!”
林锦楼笑道:“你说你这人就是别扭。”说着拉香兰的手往回走,“你这脸皮忒薄了,今儿姜家来了俩姑娘,五表妹xing子好,懂眼色,又会来事儿。她那眉眼通挑,比得上青楼花魁了……啧,你别瞪我,你以为花魁人人都当得?一要生得美;二要有才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比大家闺秀不差,吟诗作对张口皆成,古往今来典籍皆在胸中;三要有手段,懂风qíng,存小意,善揣摩,会说话,懂眼色。这最后一茬是最最要紧的,秦淮河两岸这么些青楼,能出花魁的不过寥寥,就你这样傻不愣登的,得亏是在爷的房里,真要到了青楼,梗着脖子两三句把人倔跑了,指不定挨多少打呢。你跟五表妹多学学,也不指望你多机灵,会说两句好听的爷就知足了……”
香兰垂着头不说话,由林锦楼拉着回了畅chūn堂,不在话下。
却说荣寿堂里,众人又说了一回话便设宴,一时饭毕,众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秦氏回到卧房里,只觉身思劳顿,坐在榻上,打发红笺去梦芳院探看姜氏祖孙安置如何,又命绿阑将夏姑姑和林东绣请来。夏姑姑不多时便到了,问过秦氏安坐了下来,绿阑过来献茶,两人先说两句闲散话,当下林东绣进门,秦氏立时肃起脸,将她招到面前来,冷冷道:“跪下!”
林东绣“噗通”跪下来,磕头道:“太太息怒,绣儿知错了。”
秦氏道:“哦?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东绣道:“绣儿不该把香兰叫出来,只是方才绣儿一时昏了头,还求太太疼我,饶我这一回。”说着又磕头。
秦氏淡淡道:“你方才是不是昏了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单告诉你一遍,这是你娘家,你又是将要嫁出去的娇客,必然厚待你几分,倘若到了婆家,你依旧如此恣意妄为,丢不丢娘家脸面还在其次,日子好不好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回罢。”
林东绣悄悄看了秦氏一眼,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秦氏便肃容道:“姑姑,我就把四丫头托付给你了,望姑姑好生调教,家中必有重谢。”
夏姑姑一惊,忙道:“太太说这话可就言重了。”
秦氏长叹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道:“方才在厅里的事,姑姑是知道的。”
夏姑姑默然,秦氏请她到屏风后坐,帮忙相看姜家女孩儿,这也并非为难之事,她便应允了。她方才窥得,那姜丹云不过是寻常闺秀模样,言谈举止尚可;若说这姜丹云不过比寻常闺秀qiáng些,那姜曦云便着实令人惊艳了,这女孩儿心里应是极jīng明的,却故意扮拙,可她单容貌便已极美,行事言谈真真儿是落落大方,带着股伶俐劲儿,虽藏了点小心思,倒也觉着可爱。只是后来陈香兰才是让她吃了一惊的。她原先只道香兰是个绝色的美妾,不过模样生得好,未曾多留意,今日此人同姜曦云站一处,两人jiāo相辉映,却更衬出她气度不凡,尤其从屋中出来那几步走,行云流水,仪态万方,她瞧着都心惊,等闲的大家闺秀皆比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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