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母身形一顿,姜曦云亦回过头来,面上隐带惊惶之色,继而姜母咳嗽一声,头也不回往外走,香兰微微低头,一手拿着缓缓拨弄着小几子上一只斗彩缠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迈出这个屋,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豪门世家,民间市井便满是姜家姊妹yù嫁进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断子绝孙的传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这样新闻,以讹传讹,最后该传成什么样儿呢?”
姜氏祖孙大惊,双双扭转身,只见香兰抬起头,白得发青的脸儿上,气色虚弱,却浅浅笑道:“我没旁的本事,只会画两笔画儿,倘若把这事前因后果画下来,集个册子,日后流传出去,倒也是奇闻异事一桩,到时候保不齐哪个说书的先生,唱戏的戏子,还能把这事编一出戏,或是哪个御史言官以此参上一本直达圣听,倒也增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语调中似有赞叹之意,“就叫‘种种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这个回目名儿取得如何?”
姜氏祖孙只觉心肝皆颤,姜母拄着拐杖往前猛走几步,指着香兰厉声道:“你……你……你怎么敢!你胆敢如此,林家也饶不了你!”
香兰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不敢?我又为何不敢?我如今心里早已是千万恨!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日子我早已过腻歪了!你们姜家狠毒如斯,竟下这样的药,毁我后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bī我到这样田地,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如今鱼死网破,拼个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条绳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云心头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于虎也,若此事流传出去,只怕她跟姜丹云即便不找根绳子吊死,后半生便要守着青灯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着香兰的脸,倘若寻常姬妾这样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顾,可陈香兰乃是极有声誉的兰香居士,尤以林锦楼前几日刚刚将她画作送给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们与她做脸,如今上门来求画儿的险将门槛踢破……姜曦云睁大双眼,只见香兰笑容冰冷,缓缓点头道:“我不过一个妾,贱命一条,倒也不值钱,却能捎上两个官家千金的声誉和姜氏一族名望,这买卖想一想,也确乎划算。”
这番话犹如重锤,直击得姜母心力jiāo瘁,面露颓然之色,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在地,姜曦云忙将她搀扶到椅上,抬起头,怒目看着香兰,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兰站起身,看着姜曦云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给你两条路,要么,我同你们鱼死网破,姜家名声毁于一旦,姜五姑娘于世上难有立锥之地;要么……”说着将几子上的斗彩缠枝海棠盅举到姜曦云面前,“你把这盅汤水喝了。”
姜曦云低头一看,只见那圆瓷汤盅内有琥珀色的汁水,闻之,带着一股药气。姜曦云立时恍然,颤声道:“这是……这是……”
香兰冷笑道:“不错,这正是拜阁下所赐,我饮的那断子绝孙汤,幸而还剩几丸药没化开,我亲手泡了一碗,请姜五姑娘尝尝滋味。”
姜曦云那娇美似海棠花儿似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双目瞠大,头一遭露出凄惶惊悚之色。
姜母恨恨的瞪着香兰,yù举拐杖追打,却又无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兰淡淡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无依,凭什么姜五姑娘荣华富贵,儿孙绕膝,坐享天伦?”将手中的药递上前,面色无波道:“姜姑娘自己选罢。”
姜曦云冷汗滚滚而下,她只觉喉咙发gān,身上的脉息皆无,瞪着那碗药如若洪水猛shòu。她两样都不想选!一个是声誉,一个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头,看着香兰jīng致白皙的脸蛋,忽然,一股愤恨从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双目已赤红,大声冷笑:“我选?为什么是我?哼!婚事并非我心甘,药分明是别人下的,与我有什么gān系?我不过冷眼旁观!凭什么这笔账算到我头上?这世上的人都得认命,分明是你不认命,硬冒头出来,哪个家里容得下如此贵妾?坐着妾的名儿,占着宠爱,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权,只怕日后嫁进来的正头奶奶都要瞧着你的脸色!单我住这些日子,林家cao持家宴,丫头仆妇们都说‘先讨姨奶奶示下’;铺子进上来的新鲜绫罗绸缎,外头管事的说‘先留最好的给姨奶奶挑拣’;我不爱做针线,可点灯熬油做了护膝,手指头上戳得都是伤,可转眼大表哥就扔一边儿去,出门竟戴着你尚未做完的那双!我只晓得,如今林姜两家婚事已定,只欠东风,林家上下仆役对我皆殷勤,可你一出来,他们待你竟如同对太太一般恭谨,争相讨好,热络十倍百倍去。你!说!谁!能!容!你?!”
姜曦云双眼yù喷出火来,浑身发抖,冒出一层冷汗,不知是气是怕,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一肚子话皆堵在喉咙,直yù放声尖叫,睁大双眼,泪已滚下来:“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还要装可爱乖巧,不管什么委屈都得装傻过去,装成欢喜的模样!”
香兰却无怒色,反而容色平静淡漠,眼中似是怜悯,似是冷酷,盯着姜曦云,静静问:“说完了?”
“没有!”姜曦云伸手抹了一把泪,冷笑道:“陈香兰,你是个地道的蠢人。你既是个妾,就该是个妾模样儿,以色事人,讨好爷们儿,恭顺主母,纵你貌若天仙,纵你会琴棋书画,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这个身份,主子奶奶再贤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谁有功夫可怜你?你漫过主子,就是该死!”
香兰往前走一步,嗤笑一声道:“你的这点委屈,在我眼里看,也就算个屁。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比你惨千倍万倍大有人在,也不见谁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这点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该死,你便可以处置我?下断子绝孙的药?”
“药不是我下的,我并没害你。”
“可也同你难逃gān系!”香兰昂然瞪着姜曦云,“‘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样的话居然是‘天xing淳厚’的姜五姑娘说出来的,原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行事功利,处事圆滑之辈,‘逢人只说三分话,不曾全抛一片心’,至多不够厚诚,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xing淳厚’这四个字。你为了一己之利,从中挑唆,幕后顺水推舟,纵容乃姐下药,事后又抓乖卖俏装无辜可怜,其行径比姜四小姐更令人恶心。善良?呸!你一手设了这等yīn险恶毒之计还毫无愧疚,理直气壮,寻诸多理由踩着他人血泪,不过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觉着自己无辜,尚留着我一条命,便是你的仁厚纯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后仍可以在自己脑门戳上‘天xing淳厚’‘光风霁月’的大印!”
香兰每说一句便往前bī近一部,姜曦云听了这话,泪眼朦胧中竟手足无措,连连后退。
却听见姜母嘶哑着嗓音厉声道:“我的——孙女,有什么错?”香兰转过头,只见姜母浑身乱颤,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万钧的手段,难不成日后容你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她将来如何服众!”
香兰眼神朝姜母扫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万,偏她用得是最yīn狠的。”她冷笑,走到姜母面前,居高临下,微微俯下身子,缓缓道:“若gān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几个属下不服管束又颇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权管束,反而面上与属下jiāo好,私下巧计纵容属下生事闯祸,终引来上峰大怒,那几名下属被贬丢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两月后死在发配途中,官吏做出管教不力,痛心疾首之状,仅受轻微责罚便全身而退,继续顶着‘名士风范’‘仁厚君子’的好名声,如斯手段与姜五姑娘如出一辙。后,首辅沈公知晓内幕,长叹一声‘有才无德,此人不诚,此人不可jiāo也’,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长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云……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长子,姜学范。”
姜母大惊,一双眼直直朝香兰瞪来。
香兰直起身道:“有道是‘风行糙偃,上行下效’,原来你长子这般,你孙女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处事已自居,贵眷中声誉颇高,说起别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谈,可轮到自己头上,却巴不得自己孙女下手狠绝,jīng明算计,哪怕罔顾良心也半分亏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着别人血泪,这可是你们姜家的家教?”香兰看着那满脸褶皱的颓丧老妇,心里忽觉得可怜可悲,她伸手摸了摸姜母衣襟上别着的那串jīng美镂雕罗汉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怜,可怜,你信佛几十年,却不知慈悲。”
香兰说完这番话,直起身与姜曦云四目相对,香兰忽举起那盅药一饮而尽,姜曦云目瞪口呆,却见香兰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着她双目,轻声叹道:“这只是滋yīn补气的汤水罢了,我不屑于做这yīn狠恶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汤药,却bī出这样多的真心话。”
姜曦云登时怔住,眼神不由痴痴迷迷的。
香兰浑身上下已被汗湿透,用尽气力,道:“我言已至此,请太太、大爷出来罢。”言罢再难出声,再掩不住颓势,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锦楼一个箭步出来卧房后的小隔间里冲出,把香兰拉到怀内,横抱起放到chuáng上,只见香兰浑身是汗,脸色愈发坏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请太医!请太医来!”
姜家祖孙大吃一惊,又见秦氏协同另一年轻男子从隔间内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红,似是哭过了,容色却冷若冰霜道:“方才香兰遣丫鬟来请我,说大爷在外面问话,终究问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谈,请我和楼哥儿在隔间内密听,后来你们家大哥儿硬要往内闯,索xing也让小厮请来当个见证。想不到竟听见这些。”
姜尚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才他在隔间内被小厮捆了手脚,塞住了嘴,想出声都不能。他抬头看着祖母和妹妹,目光闪动,qíng绪复杂,终又低下头。
香兰在chuáng上唤道:“太太!太太!”
秦氏凑上前,问道:“何事?”
林锦楼亦握住香兰的手问:“你身上哪儿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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