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仁一怔,心中泛起波澜,拱手抱拳道:“是我错了,忘了你有这份心胸。还是那句话,袁某敬你为人,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必当相助。”
香兰再次屈膝行礼,道:“侯爷,天冷风急,我先告辞了,您也保重。”袁绍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别过。
香兰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仰面,只见天晴云淡,直到丫鬟来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闲言少叙。一时陶鸿勋来了,同林锦楼在屋里说了一回话,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
一时吴妈妈并几个丫鬟婆子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进来,吴妈妈对香兰道:“老太爷那边正家宴,老太太原说让你也过去,太太怕大爷身边没个贴心伺候的,就报你这两日身上不慡利,另外悄悄让送来几个菜,还有两个是老太太赏你的菜。”
香兰谢过,命小鹃拿赏钱,画扇去揭捧盒的盖,只见里面盛着两碗菜。灵清、灵素一一端出来放在炕桌上,香兰依旧先服侍林锦楼,先以茶漱口,再将他身后的枕头垫得再高一些。林锦楼虽在康复,可面色青白,脸颊上的ròu皆瘦没了,尤为憔悴,香兰默默的叹一口气。她觉着她和林锦楼的恩恩怨怨就仿佛一本烂账,她总是想赶紧还完解脱,可林林总总,皆是还了欠,欠了还,直至如今,纠纠缠缠,到底是欠是还她自己竟也计算不清。她也不想再计算,以前种种怨恨委屈、感激温暖也都化成了一团辨不清的糊,她索xing便随它去,如今只想他赶紧好起来。
林锦楼却仿佛有心事似的,自从陶鸿勋走了,便心不在焉的。吃了饭,难得极乖顺的吃了药,安安生生的。一时香兰也吃了饭,命丫鬟撤去残席,到桌前帮林锦楼料理公务,林锦楼只让香兰写了几张请帖,请素日里与他jiāo好的人来府上,把极紧急的几封信件一一回复了,命香兰jiāo由书染,便躺在chuáng上瞪着顶账发呆。香兰也不惊扰他,坐在chuáng边看了一回书,默默料理屋中琐事,催林锦楼又吃一回药,服侍他洗漱,自己也赶着糙糙洗漱一番,末了给他伤口换药,见比昨日又好了些,心中稍安。她收拾妥当想要放下幔帐chuī灯时,林锦楼攥住她手腕道:“今儿晚上你就睡这儿罢。”
香兰往chuáng内看了一眼:“这怎么行?我睡在里头起来不方便,我就睡外头榻子上,大爷一喊我就能听见。”
林锦楼道:“你睡这儿罢,听说你昨晚上还做恶梦来着,喊了一声我都听见了。今儿晚上你就睡这儿,什么妖魔邪祟的我都替你赶跑了。”见香兰迟疑,又忍不住道,“快些,别磨蹭了。”旋即又觉着不对,声音低了两个调门道,“快上来睡觉罢。”
香兰无法,只得chuī熄了外面的灯,将幔帐放下来,小心翼翼的跨过林锦楼到chuáng内侧,拉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前半夜睡得并不踏实,林锦楼梦中偶尔翻身,皆会被伤口拉扯疼醒,偏又竭力忍住不出声音。香兰方才恍然为何早晨替林锦楼梳洗,总是摸到他贴身小衣濡湿,原来皆是他疼出得冷汗浸湿的。她默默起身披了衣裳,取了毛巾回来为他擦拭,在莲花熏香铜鼎里放了一块安神的沉星,放在chuáng头。林锦楼哑着嗓子道:“你睡罢,不必管我,也没那么疼了。”
香兰没理睬,取了药膏,在伤口上重新涂上一层,方才躺下,也不敢睡着,时刻支起耳朵听林锦楼的动静。只听得他安静入睡,悄悄起身,将幔帐掀开一道fèng,借着光亮看去,只见林锦楼已经睡熟,脸显得柔和了些,比他醒时瞧着年轻稚气。香兰看了许久,心里不知为何有一股酸楚。她悄悄躺下去,心想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否则怎么瞧见林锦楼躺在chuáng上,痛楚缠身的模样心里就难过呢。
她抱着被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便仿佛又走入密林,手举大刀往卢韶堂头上挥去,那人便一声不吭向前栽倒,正让胸前羽箭深扎个穿心透,血汩汩涌出来。香兰一个激灵,忍不住惊叫,口中只管道:“我并非有意杀你!”惊恐间有一只手臂揽住她,在她耳边道:“不是你要杀他,他本就是罪人,死有余辜。”连说几回,香兰方才清醒过来,又听林锦楼的声音道:“你一生未做过什么错事,你杀人也是为了救我,这笔命债算在我身上便是,与你毫无gān系……”竭力忍住因扯着伤口的疼痛,浑身轻轻打颤,忽又低下头吻了吻香兰的鬓发。香兰偎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合上双眼,忍不住一滴泪便滚下来。
第315章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关,林家各色齐备,换过门神,对联,新刷了桃符,挂上一色朱红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气象。京中皇室cao戈yīn霾未散,皇上似是为了早日安抚人心,故此次过年反比往年愈发隆重,文武百官也着意宣扬国泰民安之意,处处张灯结彩,一时间各处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林昭祥入宫赴百叟宴,回来时亦有太监宣旨,因林锦楼有功,升授都督之职。一时前来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林家只称皇恩浩dàng,开堂祭祖,未曾有庆贺之举,可家中众人免不了喜气盈腮,连仆妇们都比往日腰杆子挺直几分。林锦楼此时已能下chuáng走动,虽箭伤得深,幸亏年轻底子好,家中又照顾周全,各色名贵的药都不要钱尽数来用,故比寻常人养得快。
待过了元宵节,林锦楼气色已好了许多,腮上渐渐有了些ròu,能自己坐起来,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兰悉心照顾,每日里换着花样让厨房里做菜做汤,时而亲自下厨做些吃食端来,每日半夜起chuáng两次为林锦楼换药,又执笔替他口述料理公务。人久病在chuáng便易长脾气,更勿论林锦楼这等脾气躁的,丫鬟们一瞧他黑着一张脸纷纷避之不及,香兰便捧了佛经去与他念。第一次林锦楼还觉着新鲜,便给个耳朵听着,可香兰时时念给他,便不gān了,道:“听你念这些就犯困,还不如请个说书先生来说两段。”
香兰叹口气,心说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着都对牛弹琴了,林锦楼这厮一身的贪嗔痴慢疑,合该好好听听,去去他浑身的戾气。
林锦楼见香兰神色沮丧抱着经书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罢,念罢,挺好的。”
香兰疑惑道:“你爱听?”
“……唔,还行……”
林锦楼只盯着香兰柔和粉腻的侧脸看,其实他才懒得听,只是香兰坐在他身边,耐心虔诚的一字一句念于他,求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他就觉着心里头塞得又满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来。
此时丫鬟报说林锦亭来了。林锦楼请进来一问,才知林锦亭来找他讨几个人qíng往来的主意。这些时日林家上下例外张罗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愈发见jīng神,也比往日里沉稳了些。林锦楼与他聊了一时,说些京中人事变动,林锦亭道:“这一场兄弟阋墙闹下来,倒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京中几家升官的,还有几家落魄的,知道么,显国公在牢里自缢了。”
香兰正在隔壁纱橱里写家信,闻言手上一顿。
“我知道这事。”林锦楼把茗碗放到chuáng边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马前卒,皇上拿他开刀,拿下大狱之后又抄了家,这年头人qíng薄似纱,能帮一把手的有几个,显国公听说圣上给判了斩监候,当天晚上就拿腰带在牢里悬了梁,倒是留了个全尸。”
“唉,幸亏奕飞聪明,早早请了折子外放,前一阵子让吏部扣下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儿,说明日便启程了。”
林锦楼斜眼往纱橱内看,只见隔着镂雕新鲜花样的玲珑木板,正看见香兰提着笔发怔,不由拧了眉,对林锦亭沉着脸道:“还有事么?没事赶紧滚蛋,我累了,得歇着了。”
“啧啧啧,昨儿我还和大伯娘说你脾气变好了呢,这么会儿功夫又翻脸……成,成,不说了,我走,不招你这尊大佛。”
林锦亭走了,屋中一时静下来。香兰转出来,只见林锦楼歪在chuáng头,眼睛盯着前头发怔,把幔帐上垂下的流苏慢慢绕在手上,绕一圈,又绕一圈,直把手勒得发白,手指皆涨成红色,又开始发紫。
香兰走上前,轻声道:“别这样勒着,血脉不流通不好。”
林锦楼低着头也不说话。
香兰便把林锦楼的手拿起来,把流苏带子一圈圈松开,林锦楼抬起头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刚yù开口,小鹃便进来道:“大爷族里的几个侄子,有几位爷等着探望大爷,不知大爷见还是不见?”
林锦楼皱着眉头说:“爷才刚安静消停几天,才刚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香兰给小鹃使了个眼色,道:“你请书染和徐福打发他们去。”小鹃便退下,此时灵素等人端着盆进来,香兰便伺候林锦楼换衣裳,取了洋毛巾给帮他净面擦身,口中道:“过年了,来瞧瞧你也是人之常qíng,你要不爱见,就让三爷出面应酬应酬。子侄辈的也就罢了,还有长辈们呢。”
林锦楼坐在chuáng上,忽然拉住香兰的手,问道:“过年了,想你爹娘么?”
香兰怔了怔,把手抽出来接着为他擦拭双臂,低头说:“想……原本想做些针线打发人送回去,只是没做完……”
林锦楼心cháo起伏,只看着香兰低垂的脸,并不作声,半晌,复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头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将他们接进府来了,如今是没办法,等咱们回去,我跟你一块儿上门瞧瞧。”
香兰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又垂下眼帘,只盯着他肩头的伤痕看,如今林锦楼肩上的刀伤已渐痊愈,只留下ròu红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二十余处。香兰心里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说不清的难过,旁人皆艳羡林锦楼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却不知这一身的光鲜全是靠命搏来的。
林锦楼亦有些怅然,他看看香兰眼下淡淡的yīn影,低声说:“这几日你都没睡好罢?我那伤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来换药……是不是厨子不好?”
“没有,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鹅蛋脸儿快成瓜子脸了。”他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香兰的脸颊,“回头给你好好补补,你还是胖点好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吃苦了。”
香兰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躲开他的手。林锦楼原就是个魔王,霸道跋扈,颐指气使,就算跟她和颜悦色些,几句话说不对付了也要翻脸,从不曾这样轻言软语,也不曾这样粘她,片刻不见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chuáng上乱发脾气,她忍不住训两句,他居然也乖乖听了。她惯会应付之前的林霸王,却对这样的林锦楼无所适从。她抬起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他那双眼长而亮,香兰一直觉着太过锐利,可今日那双眼却好像氤氲着一层柔软的薄烟,又仿佛翻滚着一股汹涌的qíng绪,竟令人一时口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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