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那一回安庆之行,陆老太太起了要聘外孙女为孙媳妇的念头。那时陆芸是极赞成的,侄子俊秀敏捷,彬彬有礼,又有父母看护阿迟,哥嫂也喜欢阿迟,世上哪有这般顺心如意的人家。不只陆芸,连徐郴也是动心的。
后来陆大太太一直含混暧昧,没给过句实在话,徐郴夫妇才渐渐冷了心。婆婆不待见,儿媳妇日子能好过了?独生爱女,哪舍的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只如此,陆芸渐渐也和嫂嫂陆大太太生分了。在做母亲的看来,自己的儿女最出色最优秀,竟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这人长眼睛了么。
阿迟长开之后,丽色夺人,仪态万方,同僚、姻亲中有意于阿迟的颇为不少。不过要么是子弟不够出色,要么是家规过于严谨,要么是公婆有些苛刻,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
徐郴的意思是,我闺女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亲事且不必着急,慢慢挑好的。夫妻同心,陆芸想的也差不多,放着阿迟这样的人才,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么。
张劢二十岁便做到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且是手握实权的佥书,可见卓有才能。平北侯稳健沉静,侯夫人平易近人,二子一女全是嫡出,何等清净。
更甭提张劢还有着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魏国公府偌大的府邸、祖业、福禄田、永业田,全是他的,何等富贵。
这么个女婿人选放到徐郴夫妇面前,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陆芸掰指头数着张劢的好处,“阿逊的亲事,是他帮的忙;阿述、阿逸常跟他玩耍,一口一个‘张大哥’,可见极亲呢;阿迟遇险全靠他搭救,过后还送来两名亲卫,护着咱闺女。”
陆芸数完好处,又盘算起不好之处,“仲凯的外婆究竟是什么脾气xing格,这个要打听打听。还有仲凯的妹妹,平北侯府大小姐,也需打听打听。”若是外婆厉害,小姑刁蛮,阿迟往后也有的烦。
见妻子兴致极好,徐郴微笑道:“阿逊的亲事咱们已是仓促定下,之前并未禀明父亲。到了阿迟,还由着咱们的意不成?少不的先写封书信进京,请父亲拿个主意。”一则,这是应有的礼数;二来,亲事提的突然,事关阿迟的终身,还需三思。
陆芸也赞成,“我便是这般答复亲家太太。”这答复委婉、谨慎,半分不失礼。夫妇二人商量定了,徐郴忽想起来,“也不知闺女是什么意思。”仲凯她是见过的,喜不喜欢?
陆芸抿嘴笑笑,“论理,这事她可说不上话,原该爹娘做主。真想知道闺女的意思,也没法明着问,只能暗暗看着。”徐郴笑着恭维,“娘子说的是,娘子英明。”
次日陆芸打算亲自去趟北新街季宅,阿迟跟她软语相商,“娘,您带着我好不好?我想季姐姐了。”陆芸捏捏她的小脸蛋,“你不是想季姐姐了,是想出门游玩了。”
母女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侍女来报,“舅太太来了。”陆芸笑道:“稀客稀客,快请快请。”自己这位好大嫂,怎么想起来登门的?
陆大太太端庄雍容的走进来,身边只跟着贴身侍女,并没带儿女、侄子侄女。陆芸起身相迎,满面chūn风,“几日未见嫂嫂,甚是想念。”阿迟跟在陆芸身边,从容优雅的冲陆大太太行了礼,问了好。
陆芸殷勤请陆大太太坐了,侍女捧上香茗。陆大太太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心中怒火升腾,不过她也算是书香门弟的女儿,教养还在,表面上还是平和的很,笑道说道:“嫂嫂是腆颜来讨要东西的。英儿一向挑剔,若没好墨,便写不出字来。可巧他旧墨用完,市面上新买的竟是不好,嫂嫂没法子,求救来了。”
陆芸忙道:“这容易,逊儿收着几块徽墨,是上好的。”正要命人去取,陆大太太似笑非笑看了阿迟一眼,“劳烦外甥女儿取去,可使得?”
阿迟知道是支开自己的意思,微笑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头,行礼退出。这位大舅母好不讨人嫌,这般大喇喇的,倒好像徐家欠她银子似的。
阿迟出去后,陆大太太满脸带笑,慈爱说道:“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即将及笄,也不小了,她的亲事,妹妹可要上上心。妹妹看我家英儿如何?英儿严家嫡子,少年英俊,前程不可限量。依我看,英儿和阿迟真是天作之合,般配的很。”
陆大太太只是严英华的姑母,哪能左右他的亲事?她言辞之间流露的意思,是说她自己觉着严英华和阿迟相配,而不是严家父母有意。如果陆芸少不更事,没有心机,随口赞一个“好”字,她便能写信告诉陆老太太,“妹妹喜欢英儿,我和妹妹姑嫂qíng深,一定回娘家为她设法。”
她这番话,也是极力表明,“我看不上你闺女!宁可把她说给旁人,也不会如了老太太的意,聘你闺女为儿媳妇。”
陆大太太满面笑容说完这番话,心中慡快,眉目开朗。
陆芸很有礼貌的听完,慢慢说道:“阿迟的亲事虽未定下,也差不多了。伯启已写下书信,命人送到京中,请示公公。我和伯启都估摸着,公公定是欢喜的。”
话说的已经很明白:我闺女已有了合适的人家,因着要请示远在京城的徐次辅,所以暂时没定下来。不过这户人家极妥当,“公公定是欢喜的”。
陆大太太脸色僵了僵,皮笑ròu不笑的道恭喜,“你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妹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竟是早早嫁了,大家省事。”
陆大太太颇有些想不通,这才几天功夫,那丫头便有着落了?该不会真是西园的张劢吧,若果真如此,那丫头往后岂不是要做国公夫人,老太太、小姑子该趾高气扬了。
想起自家次子茶饭不思的窝囊样子,断然拒绝联姻严家的可恶样子,陆大太太气血上涌。这没出息的,芳儿悉心为他配制的佳肴,他碰都不碰,居然还写下什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要气死你娘亲么?
陆大太太想到这儿,恨不得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把阿迟好生折rǔ一场。可是,该说什么呢?阿迟正眼都没看过她那金贵的儿子。
阿迟身后跟着英姿飒慡的陈岚,陈岚手中捧着一个jīng致的楠木墨匣,回来覆命,“大舅母,这是上好的徽墨,您先凑合使着。待市面上有了好的,再置办新的吧。”
陆大太太本是来撒气的,结果气没撒成,又添了一肚子气。她想折rǔ的女孩儿神色淡定,毫不热忱,目光更是冷冷的,一眼看过去,陆大太太竟生了寒意。
这丫头,不好惹。
陆大太太心意更加坚决,有这种眼神的女孩儿,就算儿子再怎么混闹,也不能依着他!小姑子不是说这丫头已有了人家么,这便回去告诉那逆子,骂醒他!
你当人家是宝,人家当你是糙。儿子,你是陆家这一辈人当中最优秀的,你可不能犯这个傻。
陆大太太命侍女拿了墨匣,笑着起身告辞,“家里事多事繁,一刻也离不得我。改日闲了,再跟妹妹叙话。”陆芸微笑,“我送嫂嫂。”客气送到垂花门前,客气作别。
陆芸回了上房,吩咐道:“且不必套车,今日暂且不出门。”真被这莫名其妙的大嫂给气着了,招她惹她了?既带着气,不出门为好。否则,若难以自制,言行举止失当,岂不是替丈夫、儿女丢人。
阿迟陪在陆芸身边,言笑晏晏,乖巧可爱。陆芸怜惜的为她理理鬓发,“阿迟,到园子里玩耍也好,回房读书也好,不必陪着娘。”一个蠢人罢了,娘不跟她生气。
西园送来贴子,是安冾邀请阿迟的。陆芸看着阿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哪忍心拒绝她,“去吧,乖女儿。”去不了北新街,还去不了邻舍么。阿迟小孩子家家的,玩心重,又何必拘着她呢。
☆、44既见君既子
若在规矩严谨的大家族,像阿迟这样即将及笄的女孩儿,早已被当作大姑娘看待;陆芸自到南京后过惯单门独户的舒坦日子,徐郴这一家之长xingqíng淡泊中又有几分不羁,故此对儿女的管束并不严厉,宽和的很。阿迟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在父母眼中却依旧是小姑娘,格外需要大人怜爱、纵容。
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坐上轿子,陈岚、陈岱姐妹一边一个,身姿曼妙,却英姿飒慡,佩阿和知白跟在后面,羡慕的不得了。尤其是佩阿,往日一直自许为老成持重的大丫头,大小姐的左膀右臂,跟眼前这两位一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轿子直接抬到了新荔园。佩阿、知白被请到侧间歇息,安冾把阿迟让到上房,“五舅舅、五舅母和我爹娘都出门了,师公他老人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家里只剩下我。”
陈岚站的笔直,面无表qíng。侯爷、夫人出门了,姑太太、姑老爷也出门了,老爷子不知去向,所以家里就剩你了?我家二公子呢,他才是西园的主人。
安冾颇为得意的带着阿迟参观藏书阁,“徐姐姐,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呢。老爷子本是jiāo代给二表哥的,二表哥军务繁忙,哪有空闲?便转托了我。”
阿迟莞尔。安冾再怎么装的老气横秋,究竟不过是位年方十二岁的小姑娘,瞧瞧,全权指挥新荔园的改建、改造工程,她是多么的有成就感。
“徐姐姐,这是美食馆。”安冾知道阿迟对吃有兴趣,专程指给她看,“南北朝的《食珍录》,隋代的《谢讽食经》,唐代韦巨源的《烧尾食单》,北宋人陶谷的《清异录》,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还有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名著荟萃,集美食之大观。”
阿迟大为赞赏,“很有趣,往后我要常来借阅。”当然并非有菜谱就能做出佳肴,不过有理论指导,实践会更有方向。不是每位厨师都富有想像力和创造xing,美食需要老饕来发现和挖掘。
随手翻开一本《食经》,“飞孪脍”、“剔缕jī”、“剪云斫鱼羹”、“千金碎香饼”、“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撮高巧装坛样饼”,只看菜名,就觉着一定好吃。
书架旁设有宽大老红木桌案、舒适的圈椅,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安冾是位礼数周到的小主人,请阿迟坐了,拿了数本食谱、食单放在她面前,“姐姐您先自个儿看会子,我去去便回。”
阿迟淡定抬头,“冾儿不许走,陪着我。”安冾先是苦着小脸,继而灵机一动,捂起肚子,“好姐姐,我肚子痛,要出恭。”一溜烟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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