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铁部质子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他从容施礼。
景横波顿时好感大增,以往在宫中,陆陆续续也见过六国八部的质子,但那些人要么傲岸,要么畏缩,要么避嫌不和她jiāo接,而且有个共同点,都很忌讳自己的质子身份,以此为rǔ,不愿多提。以至于很多人见过之后很久她才知道原来是质子。
这么坦dàng说出质子身份的就他一个,景横波看他眼神,清澈明朗,似秋夜特别高朗的天空。
“你进宫来做什么。”她问。发现他故意走在她右侧道边,以免她再次踩入道边石fèng卡住高跟鞋。
“蒙国师召见。”
“哦?”景横波来了兴趣,宫胤很少召见外臣,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质子。
“当然不是谈国事,”铁星泽笑起来眸子星光飞扬,“我前不久回家乡一阵子,给他带来了一些家乡的食物。如果不是他太忙,早就该送来了。”
景横波一愣站定,霍然回首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宫胤老乡?你和他从小认识?喂喂,赶紧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的糗事,还有他小时候住哪里,爱吃什么,谈过几次恋爱,有没有结过婚……”
铁星泽失笑,轻轻拨开她的手,“陛下,您问这么这么多问题,让微臣回答哪一个?”
“先回答最后一个!”
铁星泽笑得慡朗,“自然没有。”
“谈过几次恋爱?”
“小时候被邻村阿花阿丽追逐算不算?”他一摊手。
“那得看进行到什么程度?亲过吗?压过吗?”
“被阿许压倒在地算不算?”
“啊?怎么压?嘴对上了吗?”
“阿许是男的。”
“……啊呸你玩我。”
“被阿牛抓住了算不算?”
“这个一定是男的!”
“是啊,是个大汉。”铁星泽的语气,忽然萧索,“被阿胜拖到水里算不算?”
“哪那么多人爱和他玩……”景横波笑起来,忽然笑声一顿,慢慢转头,盯住了铁星泽的眼睛。
铁星泽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隐约光芒闪烁。
“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在被人欺负。”她慢慢道。
“没关系,”他回答得也很慢,“阿胜阿牛他们,后来都死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一炸,霍然抬头盯住铁星泽。
铁星泽并没有退缩。
“我在和你说幼时好友的事。时日太久,也许他已经忘记,可我还记得。”铁星泽轻轻道,“他比我小三岁,他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记事了。那时我父王在他所在的村子附近有一所行宫,我小时候被养在那里,很熟悉那个村子的人。听村中老人说,他在一个雷雨夜,砸穿屋顶,从天而降于一对贫苦年轻夫妻家中,他降落时气息将无,浑身冰冷。因为太过惊吓,当晚那家中怀孕的妻子流产,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幸亏这对夫妻善良,还是将他收留,但村中人对他敌意很重,认为他是雷霆灾星,多年来总有人有意无意想将他弄死,他摔下过山,断过腿,落过水,遇上过火灾,至于迷路,更是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的养母,在他到来那天受惊受打击太过,后来就半疯了,清醒的时候把他当自己儿子,疯狂的时候就认为他是来夺她儿子的魔鬼。经常半夜偷偷去掐他,有次他险些被掐死,从此据说他,从没在家中chuáng上睡过。”
景横波怔怔看着他,手无意识抬起,按住胸口。
那里忽然有点痛。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平淡却惨烈的经历,是自己听见的,是属于雪般高洁、玉般无暇的宫胤的。
要她怎么相信,那不染纤尘权倾天下的男子,在幼时被抛弃,被欺凌,被侮rǔ,身陷无限敌意和苦痛之中,十多年不敢躺平,十多年不曾相遇温暖?
是否幼时曳于泥途之中记忆太过伤痛深刻,所以多年后他只愿自己不染烟尘,不触这红尘喧嚣万千?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她不可置信地道,“……相处了那么久,他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村人不原谅他,为什么一直和他作对?”
“因为,和他作对的人,过段时间,都莫名其妙bào毙了。”他答。
景横波只觉得浑身发冷。
在那种qíng形下,让和他作对的人死去,是护他,还是害他?
“所以,在他离开家乡的最后几年,已经没什么人敢对他不利。他确实受的伤害少了。”铁星泽顿了顿,“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景横波却已经明白了。
但是,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是怪物,是凶煞,是不祥之人。
冷bào力。她脑中忽然掠过这个词。
或许,和幼时的磨折比起来,这最后几年的顾忌、排斥、畏惧和远离,才是形成他后来xing格的真正原因吧?
“这些话原不当由微臣对您说,”铁星泽温和地道,“但微臣觉得,他或许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和您提这些,不是不信您,而是不愿您难受。微臣却有小小私心,总希望这世上有个人真正懂他明白他,明白他真的很不容易,真的很好。”
景横波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
“对不住,”她急急的,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我不能陪你一起过去了,我那个,我要先走一步,你慢慢来……”话音未落,她已经撒开腿就跑,难得穿高跟鞋也跑那么快,鞋跟夺夺夺地敲击在石板路上,一路远去了。
铁星泽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
……
内室门缓缓开启,宫胤从门中走出,将一身寒气遗留在门内。
“铁星泽到了没……”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宫胤!”
声音高而微尖,满满急迫,宫胤愕然抬头,他听出这是景横波的声音。可印象中她的声音慵懒缓慢,还真很少听见这样的语调,似有无数qíng绪正在澎湃,似要刹那汹涌而出。
这是怎么了……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道红影已经火一般穿过静庭院子,扑过门槛。
“宫胤!”
火红的影子,猛地撞入他怀中。
他有一霎惊震,下意识抬手,指尖冰晶出现那一霎立即消失,再落下时,已经轻轻落在了她发上。
动作温柔,语气却淡漠似不耐烦,“又怎么了?”
景横波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一泊汹涌qíng绪如làng迭波,冲刷得她一时哽咽难言,听着他似乎不耐的语气,想笑,嘴角翘起,却忽然有泪珠滴溜溜滚下来。
他明明应该看不见,却忽然似有所觉,身子一僵,伸手就摸她的脸,“你怎么了?”
景横波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在他胸膛,像只小shòu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最后选择了他心口,将脸紧紧地贴上,长长吁一口气。
宫胤有些愕然,怕这女人又发了什么神经,伸手来扳她的脸,“你到底怎么了……”
景横波死死抱着他,把脸躲来躲去,哑着嗓子道:“别闹。”
宫胤停住手,颇有些好气又好笑,这话应该他说才对吧。
“宫胤……”他听见她呜呜噜噜地道,“……现在,暖和吗?”
他微微一怔。
她如此贴紧,qíng态却不似往日调戏狎昵,像是想将自身温暖传递,焐他一个冰消雪融。
她知道什么了?
宫胤立即将严厉的眼神投向院外远远站着的蒙虎,蒙虎慌不迭地摇头。
景横波能感觉到他的疑惑,扯起唇角笑了笑,一个笑容还没展开,立即被席卷而来的心酸淹没。
她闭上眼,只能将自己贴紧更贴紧,温暖更温暖。
心中似有cháo水汹涌,不知热不知冷,只知道回旋往复,酸酸涩涩,满脑子都是很多很多年前,雷雨夜的小村,掉落的将死的婴孩,水深火热里挣扎的幼童,孤身一人离开家乡的少年。
有些人完美如雪玉琢成,无人知内里千疮百孔。
泥泞里辗转无声的幼童,和此时眼前冰雪人儿jiāo替在眼前闪现,似黑夜和白天不断轮转,她微微有些晕眩,忽然想将那两个影子都打碎糅合,换一个不够完美却真实自如的他。
她知他过往必如碎裂的窗棂,穿过一股股极地chuī来的冷风,以往她或有逃避,然而今日开始,她想要勇敢地迎上弥补。
“宫胤……”她一声声地唤他,他轻轻“嗯”一声,要推开她。铁星泽快到了。
她却忽然低头,唇落在他胸上。
隔着衣衫他也如此敏感,浑身一震,骇然低头。
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看见她将唇紧紧贴在他心口。
那心上的一吻,只想补你昔日的痛,纵横于其上的裂痕,我想以一生里最qiáng的意念和最诚挚的祝愿,抹去。
胸臆间似有冰冷裂痛,却似又有火焰燃起,他只觉ròu体似裂而jīng神却如被投入温水,在苦痛中体验天堂般的温煦。
她的唇慢慢上移,落在他颈侧,连接着心脏的动脉。
温软而微润的唇,香气似可沁入五脏六腑,他的心忽然猛烈跳起,一声声,都在呼应她的温柔。
她亦于唇下感觉到那般忽然激烈的跃动,心间的汹涌几乎和她同步,一声声,都是他的回应。
想笑,却又眼眶微湿,其实他从来都是一个细腻敏感,极其善于感知他人善意的人啊。
因为他曾一无所有,所以每予他一分,他都患得患失,徘徊关注,下意识紧紧攥住,却又畏惧再次失去的冷痛,而不敢表现丝毫。
他是山巅的雪,只敢晒高空的月,在一地清辉中徘徊,怕一涉红尘烟火,便化水无迹。
她的唇缓缓移动,越过他脖颈,下颌,将到唇边。
他一僵。
她却忽然停住,狡猾一笑,踮起脚,闪电般咬了他耳垂一口。
像被火烤一般,那近乎透明的耳垂果然立即红了。
她满意地眯眼笑,她喜欢看见他冰雪之色肌肤之下,每一缕而她而生的淡红。
耳垂上一个浅浅的齿印,那是她的印记,她发誓,要在他身上乃至心上,留下独属于她的更多印记。
到此刻,她也许还不能确定这份心qíng,属于爱,但二十年岁月,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心疼,真真实实都只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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