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_天下归元【完结】(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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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女将酒杯双手高举过头送上,英白顿了顿,接过。

  明城笑得更开心。挥手示意宫女给她也斟上,端杯在手中,嫣然道:“来,大统领,为此后风雨路途,为此刻你我两心相知,且饮此杯。”

  她举起杯,笑迎着英白的眼神,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学了景横波惯常的笑意,和抬起脸的角度。

  英白举起杯。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后。

  将一杯酒,缓缓倒在她发髻上。

  明城的身体,忽然就僵硬了。

  粉红的脸瞬间煞白,嘴唇抖了几抖,似乎想说话,又似乎已经说不出,似乎已经被这夜漫天的风雪扑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顺着发髻缓缓流下,流过额头,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颤颤落下,似流泪。

  她眼角确实有液体,缓缓流了下来,和酒液混在一起,流过的肌肤,火辣辣的。

  “大……大统领……你……你是不是误会我了……”风雪里,裹着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声,支离破碎的语音被风chuī去,抬起的眼神依旧楚楚,是责备和不解,还有无穷无尽的伤心。

  这是令铁石心肠也要软化自责的神态,但英白依旧在笑。

  “男儿饮酒,只敬当敬者。”他柔声道,“我总不能敬一个婊子,只好敬您头顶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击,楚楚神qíng在脸上彻底凝固。

  英白对她头顶七宝huáng金飞凤王冠,装模作样鞠个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觉得这酒好喝吗?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请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宽大的衣袖飘舞在风雪中。

  “当”一声,酒杯坠地。明城身子一软,倒在雪地里。宫女惊惶地呼叫护卫,英白头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腊月二十九。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出京。

  ……

  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终没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着雪珠,簌簌不断。

  一条纤细人影,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将地面雪珠不住踩裂,发出嘎吱声响。

  她身后,有宫女惶急地跟着,却不敢发声,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击,似乎发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护卫,却根本没有人理会。今晚侍卫得了国师特赐,允许在公署内烤火吃ròu。暖和的炉火前聚满了人,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宫女凄声的呼喊。

  其实还是有护卫在的,静庭四周,永远布防严密,只是那些在暗处肩头覆雪的人们,都冷然盯着雪地上那个人影,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憎恶。

  让她发疯吧!

  让她作死吧!

  谁在风雪夜bī走了那位,谁就在风雪夜,自己尝尝那苦果吧!

  ……

  蒙虎立在墙上,看着雪地里那个跌跌爬爬的身影,神qíng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动,转向静庭——宫胤忽然开门出来,直接往侧门去了。

  蒙虎神qíng一紧。

  隔壁,就是景横波当初的寝宫……

  自从那夜之后,那紧闭的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侍卫们无人靠近那里,但有时眼光扫过,都会怔怔的,仿佛忽然看见侧门打开,女王陛下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点心,笑声朗朗地走进来。

  每个人都会在此刻展开笑容——亲民随和的女王陛下,点心送不出去从不生气,会招呼所有人来吃,甚至会盘腿坐在树下和他们一起分吃。

  迷离回忆的笑意,会被那紧闭的侧门一瞬击碎。

  那一刻,每个人心里都满满怅然。

  不仅是侧门,连那红枫林,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chūn湖……所有她曾游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记取她大声告白的九孔长桥,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无人与其上对河照影。

  但还是避不了啊,整个静庭,哪里都满满关于她的记忆和气息,逃不掉,躲不开,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将往事细细碾压。

  原以为这门也永远不会开启,众人在等着国师下令永远封锁那门的一天。

  没想到,今夜此刻,侧门开启。

  他缓缓走了进去。

  蒙虎看一眼国师,再看一眼远处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这个方向来。

  蒙虎想要提醒,最终沉默。

  有种沉湎不能惊扰。

  至于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罢了!

  ……

  景横波的寝宫,一片黑暗。

  她离开没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扫,但不知为什么,空气中便沉淀了一种尘灰的淡淡气味。闻起来沧桑而久远。

  或许当主人不在了,宫室也就失去了灵魂。

  他轻轻地走进来。

  或者不像走,像梦游,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却连最细小的雪珠都没踩碎。

  梦一般地走进,梦一般的沉溺。

  风尖锐地刺过来,胸口隐隐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里伤口犹在。

  他缓缓抬起手,那里,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热之吻,喃喃誓言要将他温暖,不久之后,同样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ròu体肤。

  谁将落雪偷换chūn风,从此长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节抵着伤口,似乎这般压紧,才能找到ròu身存在的证据。

  脚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寝殿的台阶。

  台阶以前很光滑,自从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后,他就下令将台阶包上了麻石,这样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却没有再踏上那台阶。

  台阶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滚落,一级一级,叮叮有声。

  再前面,没有门槛。

  她不喜欢高门槛,始终不习惯,一开始无数次在高门槛前跌了个狗吃屎,后来这殿和他那边的门槛都锯了。她这边还好,他那边群臣便遭了殃,好点的,总是在过那不存在的高门槛,做个傻傻的高抬腿,运气不好的,也跌个狗吃屎。

  他没有抬腿。

  一片云般过了。

  入殿七步,屏风。

  屏风原本是双凤朝阳,她给换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绣像屏风,然后他又给换成了大荒神话传说里七花仙的绣像屏,她又说这七个女人丑死了,天天瞧着会令她变丑,最后两人协商,换成了现在的万彩牡丹。

  她满意,他也满意。她喜欢牡丹艳冠群芳,他觉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丰姿。

  他上前一步,站在chuáng前。

  chuáng榻前没脚踏,按例脚踏前应该睡宫女,她不习惯,就撤去了脚踏。他觉得也不错。这样有时候他一夜办公至黎明,悄悄过来看她睡颜时,便可以离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于他记忆中总是无比清晰,看见晨光如轻纱一般笼罩在她颊上,眉目不同于平日的张扬,平和而静谧,他的心qíng总也平和静谧,总是会不由自主轻轻伸手,想要抚上她的眉端,却在触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惊扰了她的梦。

  有时候他会对着她的梦中神qíng猜想她在做什么梦,大部分时候应该是甜蜜的,因为她唇角微微翘起,点一抹醉人的小酒窝。

  如今她可还会做梦?可还有甜蜜的梦?千万不要如他一般,夜夜梦端苍白鲜红,醒来看见梦魇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现在的梦应该也是苍白鲜红的吧,原本华彩烂漫的梦被qiáng力抹去,只剩huáng泉彼岸花的色泽。

  而这,是他亲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chuáng沿,被褥柔软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脸颊。

  那些薄薄晨光里等待她醒来的日子,是人生里最美好的记忆之一。看熙光在她颊上一点一点燃亮,他会觉得,不是阳光照亮了她,是这一天,被她的明艳点亮。

  但望她日后,归来点亮这黑暗山河。

  手指缓缓在被褥中抚过,很自然地将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总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给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顿住,被褥空冷,再没有那人体温。

  如今,又是谁能为她夜掖被角,温暖她搁在冰冷空气中的手指?

  他静了静,依旧将被窝的每个角都掖好。

  身侧忽然轰隆一声,似乎是暗间有响动,他知道那是她所谓的化妆间。

  掀开那侧间的帘子,看见靠墙柜子的门不知何时被顶开,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风大,不断摇撼窗户,震动了柜门。

  他走过去,低头凝视那箱子,这是她非常珍爱的东西,她戏称这是她的百宝箱,她要靠它玩转大荒。这箱子确实可称为百宝,里面拿出的东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东西。

  他因此不喜欢这个箱子。

  总觉得那是另一个天地的产物,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大荒,是她来自洪荒异时代的证明。这东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虚无缥缈间。

  他害怕这东西是连接她和另一个天地的桥梁,总有一天她抛下他,渡桥而去。

  她走了,没能带走这箱子,他也没打算送回给她。

  百宝箱玩转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转不了大荒,与其依赖那些虚浮的神鬼之术,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赖,让她用双脚,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抬起箱子,箱子盖子微开,最上头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鲜艳的,花色的,轻薄的。捻在手中似一团梦。

  他认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飘逸如仙的花色长裙,她穿起,配扎了缎带的帽子和微卷的长发,唇上星光点点,那一刻艳如山野海làng中走来的jīng灵。

  他永记那一刹的惊艳,哪怕他当时正因为紫蕊的冒充,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轻轻抚过,似乎还留存她的香气,在静夜宫殿中氤氲。

  咔哒一声,箱子锁上。

  他将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锁头锁死。

  她的东西,只能她碰。永生。

  他正要起身离开,忽然脚步一顿,随即手一挥,侧面的窗户被打开。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隐约有东西,暗光闪烁。

  他眼底现出憎恶神qíng,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这东西,然而最终他手一抬,冰球缓缓飞起,落入他掌心,随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间,是一截骨头,骨头看起来是指骨,不像新鲜的,透着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积的毒,他将指骨不断翻转,终于看见斑驳的指骨上,有一小处现出骨头原本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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