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胤也静了静,他微微垂着头,从景横波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qíng。
随即他淡淡道:“这是我和她的事,外人切莫置喙。”
“我既然说要护她,那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裴枢又是猛地一口酒,抓过酒壶再斟一杯,凶狠地道,“你就算占着她霸着她,也管不着喜欢她的人关心她!若她父母兄弟在,你也能对他们说,这是你和她的事,外人无权置喙?”他转向景横波,“我不和你玩暧昧,就退一步,我就算是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一个在乎你的人,有没有权利管你的事,你说!”
景横波被他灼灼目光bī得后退一步,心中满满不知是感动还是无奈,这样的问话真真bī人入死角,偏她还一丝也回绝不得,回绝了,对不住她的良心,也对不住裴枢一腔诚心。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你有。谢谢你,只是我不……”
“这就对了。”裴枢立即打断她的话,转头又盯住了一直默默的宫胤,“你若做得完美,别人再说什么那叫煽风点火找茬。你没做好开头,就别怪别人顶到面前质问!我裴枢追求所爱,不是死缠烂打。大丈夫何患无妻,便纵她一生和我无缘,我也没什么可怨怪的。但就算分道扬镳,到老到死,她过得不好,我想管她,我都管得!”
“你便管得,也该先管管自己。”宫胤声音冷冷,“她如今不甘不愿,尴尬无奈,你怎么不管?”
“不甘不愿,尴尬无奈,也比雪夜受伤被逐,流放天涯,心伤若死来得好!”
“咔嚓。”一声,宫胤手中酒杯忽然碎裂。
景横波吸一口气,只觉心间一痛,似被割一刀,再淹过这泼洒的酒液。
“别挑战我的耐心。”宫胤抬起眼,乌黑的眸瞳似深渊,要让人吸入,“你口口声声护她为她,再不分轻重猛掀伤疤,你真的为她考虑过?”
“掀起伤疤的痛,也抵不上制造伤疤的痛!”裴枢毫不退缩,“你不过是仗着她心里有你罢了!”
“我和她诸般种种,我会给她答案,却无须向你jiāo代。”
“你的答案?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所谓的苦衷,都不过是个人私yù的掩饰,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看一个人,看他行事,绝qíng、冷酷、狠辣、决断。你这样的人,叫我怎么放心!”
“骄狂、霸道、凶残、冷血。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谈爱与护持?”
“凭我相遇她至今,未敢一事相负!”
“是吗?”宫胤转动酒杯,目光中忽添淡淡笑意,“遇事莫chuī大气,瞧,能让你负她的人,来了。”
“什么来不来……”裴枢刚骂出半句,忽有所觉,霍然转身。
殿口,不知何时立了一道身影。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裙裾垂曳,衣带当风。
殿内宫灯辉煌如白昼,她却在门槛处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露出的半边脸颊线条jīng致,一抹红唇,如晚绽的玫瑰,在雪地中盈盈yù滴。
景横波眨眨眼,又揉揉眼——这位是谁?瞧着好眼熟。
商王有些惊讶,宫胤转头对他解释,“老夫的车马,接来的新客。”
宫胤的车马,持了huáng金级别的请柬,只要不带太多人马,可以自由出入商王王宫。
“如此,也是贵客,快请,快请。”商王急忙相迎。
不等他欢迎,殿口女子已经迈过门槛。
她举手投足的姿态,三分优雅三分贵气,裙裾不动,人已经行云流水般进到殿中,景横波只觉得她的步态说不出的好看,就着灯光仔细一瞧,惊呼,“破天!”
这一喊,原本根本不愿多看外人,一心只虎视眈眈找宫胤吵架的裴枢也一怔,不禁回头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一瞧,又是一怔。
灯光下,孟破天正一偏头,对他微笑,笑容还是那天真少女灵动婉转姿态,却多了三分优雅气质,三分有意无意的媚态,让人想起午夜在墙头悄然绽放的夜来香。
少女的甜蜜天真和女子的成熟诱惑,这一刻在一个人身上绽放,而那个人,相比别人,对自己意义亦有不同,算是他一生中,除景横波外,接触最深的女子。
裴枢眼神微微变深,着实怔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个自己假想中的完美女子,这女子并不是景横波的形象,他也没觉得景横波是最完美的女子,这是他少年时,幻想过的心仪女子的模样。
人在青chūn萌动,还没有爱人的那时候,总会幻想自己的另一半,这和最后选择了爱谁无关,只是心头一个虚幻的想象,久而久之,也便忘了。
然后有一天,喜欢的那种型,忽然变成实体,俏生生立在他面前,还是一个他知道对他qíng根深种的女孩儿。
他的眼眸也有一霎迷乱。
他一直瞧着孟破天,直到孟破天走到他对面,自然又姿态优美地坐下,大大方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他敬了敬,笑道:“少帅,好久不见。”他才惊醒过来。
一惊醒,眼眸便恢复清明,他目光一缩,忽然掠过一丝杀气。
再转头时盯住了宫胤,裴枢身子往下一探,双手压在桌上,压低声音问:“你的手笔?”
宫胤对他举了举杯,“你有权力gān涉你喜欢的人的事,那么,喜欢你的人,自然有权gān涉你的事。”
裴枢盯他半晌,忽然低低笑起来。
“机关算尽,枉费心思。”他轻蔑地点点宫胤,加重语气,“枉费心思!”
宫胤笑而不语。
景横波松了口气,孟破天来了,裴枢也没法再吵下去,很多事涉及隐秘,不适宜再给孟破天听见,她急忙过去拉孟破天叙话,又问她如何变化这般大,孟破天只道有高人指点,景横波听得羡慕,连忙问高人是谁,是不是可以给她引见一下。
孟破天还没回答,宫胤忽然走过来,也不打招呼,一手牵走了景横波。景横波刚要抗议,他淡淡道:“你无需什么高人指点调教。”
“为什么?”
某人不答。
景横波转身就走,“一句qíng话都不给我,什么仇什么怨!”
手再次被拉住,她转头,某人一边正经地和商王说累了要告退,一边轻声道:“想听,等会都说给你听。”
他用鼻音悄悄说话,景横波觉得自己立即苏了。
她苏麻麻地也跟着告辞,苏麻麻地接受了商王关于住宿的安排,苏麻麻地和商王商量好明日谈赔偿,苏麻麻地甩下了裴枢和耶律祁,跟着宫胤魂一样地飘了。
商王给耶律祁裴枢等人也在外廷安排了住处,一边殷勤送客,一边对殿下的侍卫统领使了个眼色。
他站在阶上,看着几人背影远去,目光着重落在裴枢身上。他身边,忽然冒出几个影子,高高矮矮。
“BIUBIUBIU,”商王道,“你们瞧,这位裴少帅,背影是不是有点像那日闯宫者?”
一个鹰钩鼻老者仔细瞧了半晌,沉吟道:“当日纷乱,没有看清。如今瞧来,有几分相像,不过,不会有人这么大胆吧?刚刚闯宫盗钥匙不成,就敢陪着王室成员出现?”
“别人不敢,这位连帝歌都敢打的裴少帅,一定敢。”商王痛快地BIUBIUBIU几下,将憋了一天的气都放了个gān净,才冷笑道,“今夜只怕还要有事,烦请各位,都警醒些。”
“大王放心!”
……
王后寝宫灯火未熄,一片死寂,所有宫人都躲在自己的下房里,瑟缩不敢言声。
她们已经听说前头出了事,但也不知道什么事,只知道来了很多护卫,带走了大部分宫人,然后封门,加派人手看守。一连串动作看得久经宫中风làng的宫人们胆战心惊——这分明就是在封宫!王后娘娘出事了!
王后此时正躺在正屋里,不言不动,直直望着殿顶。
她的幼子商曜坐在一边,背对着她,脸色铁青。少年在要命时刻护持了母亲,但不代表他内心赞同母亲的做法,此刻握紧双拳,胸中满是愤懑,却一句都无法对已经快要崩溃的母亲发作。
便丧心病狂,不择手段,那也是他的母亲,是为了他好。
一句“为了你好”,足可扼杀无数儿女的抗争,写满为人子女的无奈。
商悦悦坐在chuáng边。端着一碗燕窝羹,轻声细语地劝着王后,“母后,母后,您多少吃些……”
久居深宫,xing格软弱的公主,能做的,也只有此时不离不弃,留在母亲身边。
王后却似呆呆地没听见,眼珠子激烈地转动着,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商悦悦看见她这副神色就害怕——母后每次下重大决定,都这个模样。
她将燕窝羹再次凑近王后唇边,“母后,您吃一些……”
王后忽然抬起头来,一手拨开燕窝羹,碗落在地上,碎片与汤汁四溅,商悦悦惊得连忙退开,连连抖着被弄脏的裙子,不防王后忽然坐起身,就势身子一滑,忽然便跪在了她脚下。
商悦悦惊得瞳孔都大了一圈,商曜霍然转头站起。
“母后!”两人急忙扑上去拉王后。
儿女的呼唤拉扯,并没有能令王后起身,她似磐石一般,死死跪在地上,跪在一地稀脏的燕窝羹中,一手推开商曜,“走开!今儿的所有事,你不许cha嘴,否则母后立即死在你面前!”
商曜被惊住,抖索着嘴唇退开。
“悦悦!”王后一把抓住了商悦悦的裙子,仰头望着她,“悦悦!母后败了!你也败了!你弟弟也败了!我们要被打入地狱了!最重要的是,你弟弟会被毁了!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母后!”商悦悦拉不动她,只得噗通一声也跪下来,抱住她的肩,凄声道,“败了就败了吧!我们以后可以安静过日子。父王气头过了,还会想起您来的。父王那么宠爱曜儿,也不会完全不给他机会的,您别绝望,您先别绝望……”
“不不,我知道没希望了,商略不会放过我们的……”王后紧紧抓住商悦悦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深深刺入她的肌肤,少女吃痛地皱眉,不敢吭声。
“那您要怎样?那您要怎样?”商悦悦终于忍受不住,痛哭失声,“别不甘心了!别不甘心了!再出什么事,咱们才是真正的经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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