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_天下归元【完结】(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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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贯通,她在白石板路尽头慢慢蹲下,扶住了额头。

  她曾无数次自恋于自己的潇洒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他所想jīng心掩饰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愿对她说,并因此影响他最终抉择的真正苦衷。当时她为什么没察觉?为什么没在意?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墙,几竿修竹翠绿了墙头,打下一方浓浓淡淡的光影。

  她久久伫立,没有走近。

  那是她始终没有办成的照相馆。在那里她用宫胤一张照片骗来了天弃,在那里她让天弃去保护宫胤,最后天弃一直在她身边。

  事到如今,不用再问也已经明白,是他拒绝了天弃的保护,把高手留给了她。

  那些最为细密的安排,他永远沉默在人后,不yù她知。

  照相馆的招牌还留着,她久久将那一方墨字凝视。

  “刹那。”

  仿若一语成谶,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时光,只有刹那。

  过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广场。广场上开国女皇神像依旧如前伫立,目光下垂,永远俯视着大荒土地。

  那一日被桑侗挟持着,乘坐火马车奔入广场。

  那一日生死俄顷,她的xing命落于人手,用以bī迫他自裁。

  那一日广场门前,冰雪飞溅中飞起的假头颅,让她终知撕心裂肺滋味,终知心之归属。

  那一日宫门后激烈拥吻,她赤脚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她对他说:“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言犹在耳,似这皇城广场的风,因为四面建筑的束缚,永远在广场上空鼓dàng不休。

  不过转眼,沧海桑田。

  那之后同样的位置,开国女皇神像脚下,她经历一生最大绝望和最冰冷的决绝。

  那之后他为她“自裁”的位置,她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胸膛,一口毒血喷于其上。

  那之后曾接受欢呼的宫城之上,她看见冰冷雪夜,一波波涌来聚满广场的反对者,听见群臣士子的驱逐怒骂,看见亢龙死谏的尸首,看见一地的血花,开在一地的雪花之上。

  那之后整座广场下的密道里,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监”,背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见他挥手的姿势,不是告别,是挽留。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守卫宫城的士兵们,看见在广场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围拢来yù待盘问,她身子一闪。

  下一刻她在玉照宫内。

  宫道长长,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还在对面凝望。这一边是押送她入宫的群臣,他独自一人于对面。

  当时以为是做戏,此刻才知是命运的暗示——他从来都为了她,孤军奋战。和人心、朝局、天意。

  对面那人,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dàng,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连唇都无血色。

  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当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晓他的温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当时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么落在手背,先热后凉,冰冷地一路滚落,在地上击出啪嗒轻响。

  她一路走,那细微泪水落地啪嗒之声不绝,在一处阶梯前停下,不用抬头看匾额,也知道是自己寝殿。

  离静庭很近,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的寝殿。

  寝殿前是一座秋千,她无数次在那里dàng起,只求飞得高高,看一眼静庭书房里的他。

  秋千绳子粗得快抓不住,他总是怕她落下,秋千座椅上,铺着软软的垫子,系着装满新鲜花瓣的香囊,她低头闻了闻,香气如此新鲜,而心,却已经陈旧皱缩。

  向前几步,她低头盯着阶梯,gān净得点尘也无,可见日日打扫。

  心里并不意外,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细致的人。

  台阶是麻石的,和宫内常用的青条石不同,那是因为她曾经因为青条石落雪太滑,跌倒过。

  上阶,她习惯xing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门槛总是很高,她经常被绊。

  然而没有门槛绊腿,她这才想起,当初因为她总是被绊腿,所以玉照宫和静庭的门槛都锯了。

  后来,她自己的宫殿都有门槛,这个习惯她又忘了。

  因为没有他,再无人会为她锯门槛。

  一进门,似乎有变化,她怔了怔,才发现面前有两座屏风。

  一座是原本的万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绣像屏风。茅之南长得有点像现代的韩流明星,白皙修长,有段时间她很迷恋,吵着要他的绣像屏风,宫胤从来不同意。

  当她离开,这里却留下了她喜欢的东西。

  她淡淡地看着那屏风——这一生里所有的美丽事物,我都喜欢,但那是过眼的景,掠耳的风,行路时因为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你留下这屏风给我,是要博我一声欢笑?可你知不知道,我愿将这绣像屏风,我愿将我所有,换你此刻一抹衣角。

  再向前,是她的chuáng榻,被褥竟然是铺好的,铺得齐齐整整,每个被角,都被严严实实掖过。

  chuáng边有她的柔软睡衣,chuáng下有她的舒适便鞋,都用绫纱盖着,以免落灰。

  枕上一支鲜花,娇艳yù滴,一看就是日日摘来的新鲜花朵。蔷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细致地剪去。

  “……宫胤宫胤,人家男朋友都送女朋友花。”

  “自己去静庭摘。”

  “没qíng趣!没味道!没人xing!”

  那一朵花,自她走后日日开放。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这清晨一朵花,都被严格执行。

  他是不是总宁愿将所有的事,做在背后,好让她在无法追回的时候,更加叹惋悲伤?

  靠墙的柜子,她记得放着她的箱子,然而现在柜子拉不开,柜门已经被锁死。

  是他将属于她的一切封存,宁可永久活在回忆里。

  她却已经不愿意再面对这些回忆,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识穿过那边门,门果然没有锁。

  推门声吱呀,恍惚还会有人走过来,一气喝掉她加了料的鸭汤,仿佛还会看见蒙虎对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眨眨眼,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咯着痛。

  静庭红枫未到开放季节,枝叶青绿,她从红枫下过,想着那日三人树下对酌,想着那预示未来和真相的真心话和大冒险,想着那一日他背着她走过的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chūn湖。想起她在湖边的大声呐喊。那喊声激起那桥下层波叠làng,卷起千堆雪,làngcháo至今日不休。

  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至始至终,要说的只是这一句,然而没有回音,没有回音。

  她缓缓步入静庭书房。

  静庭居然没有人,此时此刻这大荒中枢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将宫殿腾空,将往事腾空,好让她彻彻底底进驻取代。

  她站在宫胤常用的书桌前,桌面上竟然铺着huáng铜镜面,她抬起头,对面花墙后,正是她的秋千。

  往日自己dàng起秋千,总在埋怨窗内的他总不抬头,却不知道她在秋千上看他,他在镜子前俯首,秋千装饰了他的窗子,谁装饰了谁的梦。

  她缓缓拉开抽屉。

  抽屉里一卷huáng绫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没有任何东西,本来这里该是案牍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只有这一卷旨意,是他给她的最后的安排。

  她凝视良久,很想就这么狠狠关上抽屉,落锁,转身,离开静庭,离开帝歌,乃至离开大荒。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牺牲和鲜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虚寂寞冷的宝座。

  然而最终,她的指尖,慢慢触及那一卷没有温度的huáng绫。

  到得此刻,她已经没有任xing的理由。

  她已经不能够是当初那个任xing恣意的景横波,他人的牺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当肩上担上无数人呕尽的鲜血,她只有拭gān血迹前行。

  绢很gān净,带着漆封的气息,似乎是刚从密室内取出,字迹和印章却不新鲜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日子。

  旨意上的字迹,她看了好久,太久没见他的字,以至于一开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迹,却失去了将字迹连贯在一起的能力,好一会儿,那些字眼才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蹿入她的脑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伪帝宫胤,着即废除尊号,永逐大荒。”

  手指一颤,huáng绫落地。

  一霎间似惊电劈过,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杀戮场血花成墙,那垂死的桑家护卫一步步以肘向宫胤爬近,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淋漓涂抹。

  他临时的嚎叫,似雷声响彻静庭,在场的人不知是因雨还是因语寒战不休,那一幕永难于记忆中磨灭。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哐啷一声,景横波颤抖的双腿,撞着了身后的凳子。

  宫胤!

  这就是你最后的安排!

  你将这天下相让,你将自己放逐大荒,你将这帝歌三旗空扬,只为等我归来重新补上。

  砍断的旗杆不修,是否因为你早已决定,那里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经写就?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将这步步印辙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浑身冰凉,眼眶却火一般的热,浑身的颤抖无法止歇,她忽然捡起旨意,狂奔而出。

  狂奔。

  过静庭,过寝殿,过玉照宫,过长长宫道,过八道宫门。她风驰电掣的影子,将那些惊动的侍卫甩下,整座玉照宫里,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风里dàng开,斑斑血迹,一霎不见。

  她奔上宫城。

  城下广场,泱泱人群,那是因为帝歌危急而赶来的群臣们,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见皇帝,并惊恐地竖着耳朵听城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无意中抬头,忽然惊叫,“快看,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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