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
三七三年的chūn,经过一个心惊胆战的冬,密议和流言开始不甘蛰伏,自帝歌土壤中破芽。这些流言,大多都对女王不利。有关于女王出身的,比如说她出身jì院。有关于女王得位不正的,比如说她靠美色迷惑宫胤以及麾下所有大将。有关于现今皇室秘密的,说宫胤并没有出事,也不是出让江山,而是将女王全部实力引入帝歌,之后一网打尽云云。
尤其最后一种流言,更令众人兴奋,帝歌豪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湍急,奔涌着光泽诡秘的làng花。
景横波身边的人,除了万事大爷一身挑的裴枢外,其余人都颇有些担忧,那批老臣更是日日劝谏,力劝景横波徐图缓之,安抚为上,不可cao之过急,以免引起帝歌动乱。
“笑话。他们怎么敢?没看见帝歌军力都在我手吗?”女王答。
大臣们纷纷摇头而叹,心里叨咕着女王胜后气骄,轻狂太过,却又不敢再说。
这样的对话渐渐传出去,不安的臣子们心中更加不安,私底下动作更加频频。景横波并不在意,也不控制,眼前帝歌表面治安日趋安宁,还下令开放了帝歌宵禁令,对朝中官员的管束也逐渐放松。
之后,帝歌接连发生了几件不算大的事儿,玉照龙骑的几个将领和亢龙军的副将发生冲突,打了一架,被双方各自的长官关了禁闭。帝歌几大相互竞争的财阀忽然化gān戈为玉帛,成立了商会联盟。亢龙军的大帅老来得子等等。
这些事似乎都和朝政没有关系,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帝歌贵族豪门,近期很多将直系子弟打发出去经商游学,离开了帝歌。
这样的小事自然惊扰不到女王,宫中渐渐有了传闻,说女王陛下最近迷上了杯中物,时常酗酒,夜夜大醉玉照宫,有宫人看见她半夜醉眼迷离地把玩着手中一个古怪的圆形物事,或者爬到寝宫的秋千架上dàng秋千,越dàng越高,高得令人心惊,有次一撒手,人忽然不见,下一瞬听见窗子碎裂的声音,她趴在静庭原国师书房的桌子上。
这样的事qíng多了,又有流言出来,说这帝歌本就是原国师让出来的,国师虽然当初驱逐了女王,但内心深处念念不忘,早已有以江山补偿的念头,而女王陛下心思却不在夺取帝歌上,只想和国师回到从前,如今她回到帝歌,国师却离开,女王深受打击,自bào自弃云云。
这个消息无限接近真相,有人惊喜有人忧,可不管他人喜如何,惊如何,谋如何,思如何,女王依旧我行我素,朝政上越发严苛bàonüè,下朝后各种悠游邀醉,今晚醉在静庭明晚醉在玉照宫后晚gān脆就醉在宫城之上,对着三旗杆呵呵发笑,闻讯赶来的群臣对着上头指指点点,老臣们老泪纵横跪求女王回宫,更多人掩在暗处,眼色yīn沉目光闪烁。
而女王高卧不动,仰望星空下三座旗杆,开国女皇旗飘dàng如前,她自己的女王旗并没有换新的,当真就是把当初那旧旗fèngfèng补补,已经发暗的红色大旗上一个狰狞的大叉,可堪为史上最丑女王旗。
而属于宫胤的那根旗杆,没有配新旗,依旧空空dàngdàng。
在众人想来,那面旗帜自然没有再升起的必要,那旗杆也迟早会砍断。没有人知道,那面旗帜早已备好,连图案都已经设计好,深藏在玉照宫库房内,只是它展扬在风中的时机,还没有到。
景横波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仰头看着那空空的旗杆,眼前却飘dàng着那帧她亲手设计的旗帜。只有那面旗上,才满载了她的希冀,告诉她也告诉大荒,怎样才是一种真正的完满。
正如她此刻手抓酒壶,靠着城墙,看底下星星灯火的帝歌,再从帝歌远远延伸出去,在山和沼泽的那方,有已经归顺的襄国、huáng金部、玳瑁、翡翠、易国……还有没有履足的那些国家部族的领土,那些山和沼泽的总和,才是天下。
身后有脚步声,落足很重,是裴枢。现在,身边亲信人中,也只有裴枢,还愿意天天来拖这个神出鬼没的醉鬼了,他虽然咒骂得比谁都厉害,bào躁得好像第一次就想打破她的头,但到头来,还是他坚持得最久。
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拖起,很熟练地锁住她的双腿,以免她唰一下就不知道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裴枢眉头紧锁,将她紧紧夹在腋下——上一次不小心跑掉了她,最后找了大半个宫廷,才找到她在玉照宫宫女住的偏宫女厕的屋顶上,倒挂在半幅矮墙上,面对着茅坑,哇哇地吐呢,他把她拖下来,她还醉眼迷离地笑,“这个坑好,好大,好方便!”
想到那一夜星光之下,浑身酒气和臭气熏天,苍白着脸红着眼的景横波,再想想之前那个慵懒冶艳,时时刻刻都丽容华颜gān净似玉的景横波,裴枢的手指忍不住捏紧又捏紧。
忍了好久才道:“你今天少喝一点没有?我一直有事和你说……”
话音未落,臂上一重,低头一瞧,景横波脑袋搁在他臂上,睫毛浓浓垂下,呼吸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她睡着了。
裴枢凝视她半晌,只得叹口气,将她翻到背上,背她回宫,再赶回自己的府邸,景横波已经赐了原礼相的府邸给他。
以裴枢的xing子,倒愿意住在宫中照顾她,可如今满城风雨,对女王非议不绝,其中不乏暗示女王靠女色掳获名将而得天下的流言,裴枢不在乎自己被说成贪恋女色,却不愿景横波清白染污。
宫廷在夜色中沉寂,灯火未燃,人气寥落,裴枢一路将景横波送进寝宫,竟然没看见一个侍卫,他皱着眉将景横波往榻上一扔,就要去找英白,要他好好管管这宫中戍卫,忽然榻上景横波一个翻身,伸手拉住了他。
裴枢身子一僵。
有那么一瞬间,心砰然一跳,跳得如此沉重,似要跃出咽喉。
殿门开着,午夜凉风不请自入,明明彻骨的冷令人清醒,他却脑中忽然一团乱。
这一霎她拉住他做甚?
是因为酒醉后的脆弱吗?
是需要人安慰吗?
是将他当成宫胤吗?
明明背对着她,却能感觉到她手指纤长,似一瓣花叶,软软搭在他衣角,月光下姿态静谧如初开的昙花。
感觉到她呼吸微微急促,空气中因此散开酒的清甜和她的馥郁气息。
感觉到她喉间似有呢哝之声,极其低微,像仲夏之夜,梦中的嘈切低语。
身体绷紧,感官因此分外灵敏,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她的低语,都似温柔的邀请,呼应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他渴望靠近她太久,太久。
裴枢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下女子斜卧在榻上,半个身子不安分地倾出榻外,长发散了,垂到地面,月华下光泽dàng漾如黑绸。
他忽然很想抚一抚她的发,真正靠近她的香气,相识以来都是她像姐姐一样大笑玩闹,将一切暧昧萌动嬉笑消弭,他从未有机会从容接近她,以一个爱慕她的男人的身份。
他慢慢在榻边半跪,伸手,缓缓抚上她的发,触手软而光滑,独属于她的微卷的长发,有种奇特的起伏触感,如他此刻同样起伏的心qíng。
她没什么反应,嘴里依旧嘀嘀咕咕什么,他凝视她半露的额头许久,拨了拨她的刘海,慢慢地靠了过去。
还差两寸,就是一抹红唇,鲜艳深红,染了酒液晶莹,如清晨滴露的玫瑰。
这时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破天快要来了,就在这两天……给了我信,你去接接……接接……”
恍如冷水猛然浇下,他竟然浑身一颤,这一霎明明贴得很近,他却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热热喷在脸上,而他自己,忽然便停住了呼吸。
拨住她发的手指微微颤抖,险些扯下了她的发,他霍然收手,猛地站起。
景横波毫无所觉,还在低低咕哝,月光下女子体态佳妙,他却已经不想看,不想听。
风过宫墙,月满寒窗,满殿落银,一色霜白从殿口蔓延到脚下,似降了一地雪。
他的身影,长而黑地拉在身后,天地仿佛只剩了黑白两色。
四面寂寂,女子酒醉的咕哝低喃,反而让这空旷宫室,生出更令人难耐的寂寞和苍凉。
不知道多久之后,脚步声霍然而生,快速而gān脆,一路远去。
不曾犹豫停留。
廊下的宫灯被快速行走的风滴溜溜chuī动,dàng出一片光影,照在榻上。
榻上的人长发垂地,一动不动。
……
是夜快马敲碎帝歌寂静街道。一路长驰出城门。
守城的士兵本要拦阻,不是谁都可以半夜出城的,然而迎面砸出来的令牌令他立即闭嘴。赶紧开了城门,毕恭毕敬地看着那十几骑飞马而去。
“这大半夜的,裴少帅这么急要做什么去呢?”
冷风chuī来,士兵打了个寒战,仰头看看天,叨咕一声,“这天,倒chūn寒,倒有点下雪的意思呢……”
……
裴枢这一出城,当日便没回来,而就在次日夜间,当那个士兵值满时辰准备下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这种熟悉的震动令他心中一惊,赶紧跑上城头,先看外面,黑沉沉平原无声,再回头看城内,忽然就看见了半城灯火。
半座帝歌东城,集中了所有大臣贵族居住地,所有官署,以及玉照宫所在地的帝歌中心。现在那些原本应该黑暗的街道上,一片片都是流动的火光,火光从某处忽然点起,顺着一个方向流动,而汇聚的中心,正是玉照宫!
那士兵惊得几乎打跌——这模样,和两年多前逐出女王的那场帝歌宫变,几乎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这一次规模更大人更多,而且明显不是和平请愿,因为风携来了铁器和血腥的气息,携来了马的嘶叫和人的呐喊,还有金属兵器的碰撞之声。
再看城西,也有大片大片模糊的白色洪流,在向前流动,但速度明显不如城东,而且似乎被什么阻碍住,在帝歌的各处可以以马通行的街道,都出现了黑压压的人流,似铁钉子,钉在了通往玉照宫的各处要道,势必要令前奔的骑兵折足。
城东是亢龙军的戍卫地,城西是玉照龙骑!玉照宫内外是横戟军。
那士兵怔怔地看着一瞬间就成了一锅乱粥的帝歌,看看城东功德坊西歌坊那些贵族府邸忽然几乎全部亮起的灯火,再回头看看清冷黑暗的城外,顿时明白——帝歌,反了!
三七三年三月初九,帝歌城内乱爆发,这是大荒历史上,首次没有外敌,帝歌内部发动的bào乱,也是大荒历史上,首次由帝歌贵族内臣组织发动的bào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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