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银白的发丝披在肩头,露出的半面轮廓jīng致如玉雕,长长睫毛一弯如乌月,静谧安详,却又令人觉得高远。
耶律哲不由自主地便盯住了他的动作,总觉得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奇怪。
看了好半天他才发觉,这人浑身显得有些僵硬,从忽然出现在这里到现在,全身上下,始终没有任何牵扯肌ròu的动作,连落子时,也是整只手不动,甚至手指也不动,只指尖轻轻一推,需要落较远的子的时候,便轻弹指尖。
武人讲究周身协调,气机流转,一个动作引动全身才正常,这样的姿态,说不出的古怪。
他正凝神相望,那白发男子,忽然眼眸一转,淡淡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盛夏飞雪,冰泉天泻,他只觉浑身一冷,周身竟感觉如冰锥相刺。
随即他听见那黑发老者道:“如何处理?”
白发男子轻描淡写地道,“送去给帝歌押送流放犯的队伍吧。”
耶律哲心中一震,一瞥那些高高矮矮的男女老少,那些人还是那种漠然中带着些微兴奋的表qíng,个个眼眸清冷见底,倒映不了这红尘喧嚣。
直觉的寒意,告诉他这批人来者不善,而且,自己这群人,很可能不是对手。
“退,立即退!”他猛地拉住身边两个青年便向后拽。
今日在场的大多是临州豪门子弟,还有来自禹国首府大都的贵族后代,他耶律氏是当地地主,有保护之责,万万闪失不得。
被他拉住的人却没他这份敏锐,犹自大声笑,“哈,这群人怎么瞧着眼熟,不是先前九吼街上摆摊的吗?怎么,想在这里摆,要爷们赏钱吗哈哈哈……”
“走!”耶律哲顾不得驳斥他们,一手抓一个向后便拖。
“至于嘛,不就是几个伪装良民的小毛贼?瞧你吓得这样?”被他抓住的人犹自不以为然,甩开耶律哲,指着一个少年鼻子笑道,“喂,拦路抢劫也不长长眼睛,不打听打听爷们名号?也罢,刚落糙吧?来,爷爷数三声,给爷爷下碗抄手,爷就饶过你……咦,怎么有点冷……”他愕然住口,看见阳光下,刚才还翠绿的灌木丛,不知何时,泛上一层雪白闪亮的光泽。而四面已经有人搓搓胳膊,哆嗦着看看天,不明白这阳光灿烂四月天,怎么忽然冷如寒冬?
耶律哲脸色忽然变了,比先前更惨淡,猛地撒手,连这些身份金贵的少爷也顾不上保护了,闪身就走。
但已经迟了。
随即他就听见有人懒懒道,“好呀,吃馄饨。”
声音未落,嗖嗖一阵急响,四面寒气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头顶上,冷得周身血液都要在刹那结冰,耶律哲听见身后扑通扑通,人体倒地之声不绝,听起来真像一个个往锅里下馄饨,那声音响起速度极快,分明没有遇见任何抵抗,没有惊叫没有惨呼,只有无边无际蔓延的寒气,周身的景物头顶的阳光都已经看不清,因为冷热的相激,泛起一阵茫茫的白色雾气,在这样彻骨的寒冷雾气里听着那不绝的扑通之声,真让人感觉自己就是水汽腾腾锅中一颗馄饨,耶律哲从来不知道,没有惨叫的战斗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换了个空间,影影绰绰一片苍白,而他不知身在何处。
很快身后就静了,他不敢回头拼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雾气的范围,然而脚下一滑,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过,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东西带滑出老远,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雾而出,他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运气好,跑得远,终于逃脱险境,然而勉力睁开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却看见刚才那个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小山坡,翠绿的山坡已经整个变成了银白了,连同周围杨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挂下沉甸甸的银条,和地面霜糙冻在了一起,没有糙的地方,露出冻得黧黑的地面,人间繁华四月天,一转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从咽喉里啊啊地发出声音,热气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这一刻寒意从心底遍及全身——这样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门的风格么?他见过家族骄傲三公子出手,也是这样晴日飞雪,寒气渗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远远没有这样的威势,可九重天门和耶律家一向jiāo好,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们出手……
他渐渐无法思考了,寒冷冻住了全部的意识,最后的清醒时间,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随随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
雾气渐渐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绿糙叶和青青柳枝重新涂抹颜色,天地似在刹那回chūn。
那群公子哥儿已经滚成一团雪白的抄手,连衣裳都被冰霜粘结在一起,那群高高大大的伙计们,一脸嫌弃地用手指拎着他们的衣领,在手上甩啊甩,偶尔撞在一起,冰棍一样邦邦作响。
那边下棋的两个人还在下棋,黑发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冻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队伍的营地里去。”
那口气,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冻了再下锅。
白发男子始终没说话,神qíng浅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样闪着光。而他眸子乌黑幽沉,是星光尽头的黑夜。
子弟们拎着人走了,黑发老者神qíng愉悦地道:“你今日有进步。”
白发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终于能动弹了,虽然只是手指。”老者神qíng微喟,“自明日始,可以进行恢复训练。”
白发男子还是无喜无怒模样,道,“大抵要换个地方了。”
“也该换了。他们都腻了。”老者又下一子,抬眼看看那群神态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来越不像咱们家的人了。”
“咱们家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白发男子随意下了一子。
老者怔了怔,半晌轻轻叹息,“也是。经过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龙家。相比于刚出来时,这群人半疯半傻,现在算是好多了——虽然还是有点傻。”
白发男子微微莞尔。
那群年轻伙计听着两人对话,无动于衷模样,几个略微年长一些的,眼底却露出唏嘘之色。
原先从雪山湖底刚出来的时候,听说要游走大荒历练,所有人都是反对的,龙应世家世代隐居,不涉红尘,怎屑与凡人为伍,怎能沾染人间烟火?
然而当时回头看看那些子弟——哪里还有一分龙应世家子弟风采?经过多年地底幽禁,不见外人,不通世qíng,很多人木讷少语,思维缓慢,目光呆滞,连基本的沟通之能都将丧失,人与人之间qíng感变得漠然,更因为多年压抑生活,一时无法适应忽然缓和自由的氛围,子弟们jīng神紧绷,互相排斥,因为很小的冲突就可能爆发流血事件,甚至险些酿出人命事故。
换成常人也许会好点,但龙家世家对子弟的教育本就是清心寡yù,冷漠自持,个xing和环境的双重压抑,导致了这一代子弟潜在的xing格危险,直到他们被救出,有人目光清醒地指出,龙应世家必须改变,才有了后来的红尘行走。
接触喧嚣,接触人群,接触人间光怪陆离事务,才能渐渐将那些被雪山冻麻木的心,渐渐熏热,找回属于人的活气来。
而在一路的行走中,这群人也一直在寻找各地的著名药用沼泽进行治疗——龙应世家的血脉之毒,是无解的命题,当初世家的驻地有专门的药物抑制,但已经被许平然毁去,现在想要世代承续,也需要更多的办法。
白发男子看了看那群男子,眼底微露笑意,本来这群家伙还变不成这样子,只是在经过蒙国时,遇见了紫微上人,老家伙对这群木讷的龙应世家子弟很感兴趣,跳出来调教了他们几天,之后便显得不可收拾——人总是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想到紫微他就想到耶律询如,然而他却没在紫微身边见到她,老家伙提到她的神qíng也很古怪,不肯说明耶律询如现在怎样,也不肯回到景横波身边,显然是有难言之隐。
由紫微的态度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轻轻一叹。
这世间多少身不由己,又多少无可奈何。
上雪山时,他已经是qiáng弩之末,心口那根针,虽然借助慕容箴的暗杀碎去,却没有能完全破体而出,而是瞬间游走了全身,之后虽说钓宗主救亲人并没有出手纯以智计取胜,但前后所耗心力,已经令他再也压不住伤势和毒势,带着全族离开雪山时,那些碎片堵塞了全身经脉,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去,之后全族施救,用尽办法,才抢回一线生机,但当时,也已经全身不能动弹,几乎成了废人。
那是一段日夜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日子,他知道自己随时会死去,偶尔清醒的间歇,会听说她一路轰轰烈烈攻帝歌的消息,这令他欣慰又担心,有时候昏迷中,他会喃喃着到她那儿去,和以前一样,陪她一起,看遍大荒诡谲和朝争,然而当天光从眼前清晰亮起,他便知道,不可以。
她若见他那个样子,她若见他朝不保夕,便会再也无心战事,无心帝歌,而在那样的qíng形下,分心很可能带来的就是她和无数无辜士兵的死亡。
他可以不再助她qiáng大,但也绝不能成为她的弱点,和她相遇至今,都在为她的qiáng大铺路,怎可在最为接近目标那一刻,因自己令她竭蹶?
当他稍稍脱离危险,才注意到自己的族人,因为天生xing格武功限制,和长年地底幽禁,快成了一群疯子,从那一刻起,他力排众议,带着族人辗转大荒,寻找机会救自己,也救回族人。
他的手指,在白子上轻轻敲击——一年又一个月零十天,他和她分开已经一年又一个月零十天了,其中一年又一个月,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最近十天,他才开始恢复手指机能,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下下棋,将笊篱在汤锅里稍微倾斜,捞起馄饨。
刚才她在摊位上疯狂寻找,他在摊位后将她凝望。
她在摊位中失魂落魄,他在她背后下抄手。
她手中辨珠,在刚接近他那一刻便已经被他发觉,辨珠的血引是已经渗入血液的东西,无法清除,但他却可以控制全身气血,令气血发生波动,从而引起辨珠的动静。
景横波会看见血丝的游动,但那游动并无方向指示,那是因为,其实他还是没有动,动的只是周身血气——他本就是重伤重病的人,气血反应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霎他对着热气腾腾的汤锅,明明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身后是一座人流中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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