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_天下归元【完结】(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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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糙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chūn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dàng,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jīng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

  这一年秋糙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qíng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yīn。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yīn影,一直投she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qíng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yīn。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qíng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qíng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糙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cao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糙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qíng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chuáng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fèng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qíng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糙、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jiāo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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